梦境总能映照某些难以忘怀的人与事,像一条流向不定的长河,把记忆卷向不可控制的远方。

墨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山谷之中,不是以少年琼黎的姿态,而依旧是原来那个风姿绰约的自己。数座剑阵为其设下重重禁制,压制了她的一身通天修为,即使强如九境地仙,此时也如常人一般孱弱。

她眼前所见青山绿水,白云苍狗,苍郁葱翠,凝练如洗。一切都是难得的光景,洗涤空明的心灵。欲伸手去触碰,刹那间,光和影的交错便将她带入另一片光景。

无边的山火与喋血的苍天,被激发的剑阵散发出阴冷的威压,光是目光触及都能感受到侵入骨髓的寒意。无数漆黑的剑光劈来,将其静脉骨髓悉数劈开,剧痛难以忍受。

弥留之际,她发现自己身边堆满故人的尸体,空中锁定她的目光,来自一双略感熟悉,却又冷漠的眼睛。

睁开眼,和煦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脸上,失了血色的苍白面孔才有所好转。直起身子,琼黎的后背已被冷汗打湿,双手紧攥着床单,扯出两道深深的皱痕。

如今已是深秋,属于少年琼黎的第二个冬日即将到来。自他拜入叶卿婵门下,也已经过去七月。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大多时候,梦中怪异巧合的场景,更像是自己的心魔,或是某种预示或警告。

暂且没有破解的方法,琼黎虽然心知其中有些古怪,却也只能视而不见。

七月时间,不同师姐韶小箐说的偶尔,师尊是每日都会去剑堂讲座的。至于课后剑术的修习,一般还是由弟子中资历最老的韶小箐和赵棠领着其余弟子,一招一式地练。

师尊偶尔也会前来检查,遇到哪个弟子剑招之中的问题或者疑惑,便亲自解答。

每日的生活大抵如此,偶尔韶小箐或是赵棠也会叫上琼黎一起去山间的小洞天游玩,与其余弟子逐渐熟络后,互相之间也有一些捉弄玩笑。

但即使拥有一副少年身躯,比从前的深沉多出了些许玩性,可终是人无再少年。

多数时候,琼黎还是静静地看着春风秋月,日升月落。指尖摩挲着长夜的剑锋,温养心中一股剑意。

自北边吹来一股萧瑟的秋风,凛冬将至,就连风都不再带着往日的温柔,肆意猖獗起来,少年的衣袖凌乱飞扬。

琼黎感觉有些刺痛,微微眯起了眼。视线所能及处,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缓缓飘落。

这是他今生见证的第一次荣枯。胸中有意,便运出一气,绵长厚祚,九转十七停,已成气象。

琼黎听闻那批和自己一同入宗的弟子,近两月方才完成了煅体的苦修,陆续择峰而入。而如今的他,距离练气境的圆满,仅剩一线之遥。

如今的峰中,韶小箐和赵棠早已停滞一境许久,最终也是下定了决心,双双闭关。

剩下的弟子中,修为最高的当属前段时日达到练气境圆满的三师兄,以及和自己一般尚差一线的四师兄和六师姐。

感受着来年初春五峰大会的压力,峰内的气氛明显地紧张起来了。

熟悉了剑峰的生活之后,琼黎也不再像当初一般老实,在师尊宽松的管理下,称得上是无拘无束。近日,琼黎又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如往常一般上完早课,他便顺着石阶悄然下峰。

地玄宗中阴阳术的奥义,都藏于雷池峰中。

清晨的朝雾弥漫峰间,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透下一丝淡淡的晨曦,安静地点缀着,还真有一丝仙气。

但沈瓢却并不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值得留恋。他是一年多以前带着对阴阳一道的憧憬入峰的,后来却只觉雷池峰的氛围压抑又不近人情,令他大失所望。

起个大早,师兄弟们都还带着惺忪睡意,便不得清闲。晨间的必修是去道场冥想,接着听长老们讲经,相当枯燥。

不到这些功课结束,弟子们是不被允许吃饭的。

沈瓢翻着那卷阴阳入门心引,耳边传来了古板的长老低沉的声音,依旧是前四篇的内容,照本宣科,尽是陈词滥调。

按这进度,这一饿怕是又要饿到中午。

只是想着,沈瓢突然感到头顶心火辣辣的疼痛。回过神来,负责讲经的四长老已经站在他的身前。

“寻常仙门子弟,修道再不济者,入门一年半都可修得浩然气一转八九停,你沈瓢不仅天资根骨低劣,冥想时间还要打盹。这么久了方才一转四停,真就不害臊?”

四长老开口就是刻薄的奚落,沈瓢即便挨了一下头还有些晕乎,却也听到周围传来稀碎的窃笑声。

虽为师兄弟,但沈瓢对这些人并无好感。他们从来就看不起他,嘲笑他的资质修为低微。

这便是雷池峰的现状,无论是阴阳还是其他道法,都应遵从其理,但长老们从不讲解心法中的理趣。

除非是天资出众,被安排到峰主亲自讲课的峰主学堂中,这样的情况才有所改善。

见沈瓢不做回应,四长老便走回了讲经台,重新坐下,缓缓开口。

“切要专注,莫要分心。罚你沈瓢今日讲经结束后去清扫山门,可有异议?”

“弟子不敢。”

这一扫,午饭怕是又难吃到了。沈瓢在心里咒骂一声,应了下来。

正午沈瓢还是带着扫把来到了山门下,说是山门,其实是一片小有规模的广场。当日琼黎随柳长老,便是从这里经过,现在时值深秋,在沈瓢眼中便更显荒凉。

山上离天很近,阳光洒下尤为炽热。不多时沈瓢便被晒得头晕目眩,破旧的衣衫被汗水浸得通透。

还是一样的枯燥乏味,入峰以来,他已经有数十次体验过这样的午后了。只觉得时间很长,似是没有尽头。

浑浑噩噩之间,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把他给拉回了现实。

上一年入宗的弟子,有些尚未打开第一道枷锁,此刻煅体完毕,正准备回山门边上的厢房歇息。

“沈师兄,又在扫山门啊。”

沈瓢看着没什么架子,弟子中有胆子较大的,生性热情,便和沈瓢打了个招呼。

沈瓢没说话,点头应了一应。他继续埋头扫着眼下的地,心想着要是早点结束,还能赶在下午的功课开始前休息一下。

这几日,对于沈瓢来说,正值雪上加霜。

由于五峰大会即将开启,雷池峰内大部分的长老都把心思花在了对几个师兄单独的指导上,一连好几日都是四长老在负责早课。早前被盯上的他又因为走神和一些细碎的事,一连扫了四五天山门。

不仅如此,他还需要格外提防。往日,扫山门的活虽然艰苦,却很清闲。一旦接受吃不到午饭的事实,这一枯燥的工作倒是不会有人来打扰他的思绪。

可近几日,每当他扫着正入神的时候,却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沈瓢虽资质贫瘠,洞察力却敏锐异于常人。

这老家伙罚自己就算了,还要找人来监视?沈瓢想不到第二种可能性,只能把怨气施加在四长老头上。

一边是气郁,一边沈瓢也觉得很不自在。他虽然很不舒服,却也不敢回头去将人揪出,生怕是得罪了哪个师兄或是长老。

那又少不了节外横生许多麻烦。

“真希望明天不要再是这死老头,累人性命。”

咒骂着,眼前视线微微泛红。沈瓢又感到一阵晕眩,随着这样的感觉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已经有些麻木了。

这一次,他好像真的是撑不下去了,本来还算扎实的脚底一软,整个人竟如断线风筝般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前,背后好像有人扶住了他,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幸好脑袋没着地。

琼黎才刚下峰,来到山门前,便望见瘦弱的少年跌跌撞撞,向后倒去。

他上前一把扶住后者,以指抵着少年单薄的后背,向着穴窍输送灵气,运行了两个周天。

沈瓢这才悠悠转醒,琼黎扶着他,让他到厢房后院的树荫下休息。

“吃吗?”琼黎递了一枚灵果给他。

沈瓢道了声谢,低头啃起灵果来。又经过半晌的调息,他终于缓过气来,打量起眼前帮助了他的恩人。

琼黎自上了剑峰,便没有换过别的装束,今日依旧是一袭黑色的剑袍。沈瓢认得剑袍,心中微微一惊,在地玄宗的两年多时间里,能见到剑峰弟子的机会屈指可数。

沈瓢自己的处境便很沉郁,自然也不像四峰中其他弟子那般看不起剑峰。冷暖自知,他对于琼黎还是很感激的。

“多谢恩人相助,在下雷池峰沈瓢,不知恩人如何称呼?”沈瓢枯瘦阴沉的脸上,很努力地挤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琼黎能够救下他,当然不是偶然。前几日,他偶然间发现沈瓢孤零零地被罚扫山门,有些兴趣,便一连观察了他几日。

“叫我琼黎便好,沈兄不必拘谨。”

沈瓢见琼黎不端架子,好感又生几分。他想着自己处境寒酸,又有些愧疚道:“沈某修习不顺,对琼兄倒是无以为报。”

琼黎摆了摆手:“不必。”

沈瓢又调息了一会儿,顺着阴阳入门心引将灵气运行了几个周天,扶着树干艰难起身。山门还没扫完,他得回去完成剩下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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