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廉与武元衡彻夜长谈,得知了推思堂豹符背后的大秘密,却也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
第二日清晨,福元住持去武元衡居所探病,却见他面红唇焦,昏睡不起。
福元把过脉来,不禁沉脸问道:“他这伤原需好好将养,却不知为何昨夜又大耗精力,做了甚事?”
随侍在旁的小沙弥不敢隐瞒,将二人彻夜议事之事说了。福元叹道:“这一来,又需多将养些时日了。”
易飞廉得知,好生过意不去,便取过笺管写下书信,又唤来李、陈二徒道:“为师尚有一件要务,不能马上回山,你二人先行回去,将此信交给掌门,他看了便明白。”
他想了想,又叮嘱道:“明年开春便是望日问剑,汝等随我西行,耽搁日久,回去务须勤学苦练,否则此次不能晋位,又要再等三年。”
两人诺诺称是,告辞离去。
易飞廉心中所想,乃是欲陪武元衡同去扬州。
这虽非他分内之事,但他素知四方盟在乃师心中分量,若是坐视不理,回山时反而不好交代。
再者他与武元衡虽是初识,但对方尽忠职守,他内心也是暗自佩服。江湖中遇朋友有难,若是坐视不理,那还是他易四侠的做派么?
武元衡这一病,又迁延了五日。
到第五日上,他自觉身体好转,非走不可。福元固然三番两次劝解,连易飞廉也私下道:“武兄,从寿州坐车去扬州,左不过七八日脚程,高将军人在扬州城,他又不跑,你多养几日病,能误了什么事?”
武元衡摇头道:“贤弟有所不知,我与随从分别之时,约好在沿路驿站留下讯息,以备重新会合。他久久不得消息,谅必心焦。”他与易飞廉相交日深,彼此敬重,言谈间已以兄弟相称。
易飞廉听他言下之意,随从似乎只有一人,吃惊道:“武兄,你贵为天子钦差,怎不多带些人手?若是遇上贼人剪径,好歹也能抵挡一二。”
武元衡却淡淡一笑:“愚兄一路上行的是官路,住的是驿站,当今天下固然难及贞观、开元时昌明,可胆敢劫掠朝廷命官的盗匪,怕也不多吧?”
“其实圣上原是想要拨我一些兵卒,但愚兄心想,此次东去不宜招摇,知底细之人总是愈少愈好。”
“再者如今朝廷用度紧张,这千里之行人吃马嚼的,能省一个便是一个罢。”
易飞廉虽然甚少与官府打交道,但行走江湖总难免遇到官员仪仗,哪个官儿不是前呼后拥,极尽显摆之能事?像武元衡这等为了朝廷省钱宁可自己吃苦的官,当真是个异类。
他不禁由衷叹道:“我只道这世道早已没了清官,却不料眼前还有个元之相公(注:即中唐名相姚崇,字元之,以清正廉洁而著称)再世哩!”
武元衡却慌忙摆手道:“贤弟谬赞了,在下区区一个五品小官,哪里能和姚相相比?”
众人都拗不过武元衡,易飞廉只好为他雇了一驾马车,自骑青骢马在前引路,继续向扬州方向行进。
一路上途径安丰、定远、滁州、六合诸县驿站,竟都收到那随从留书。
按信中所言,原来这随从与武元衡分道之后,向北绕陈州,经颖水,顺流而下,先武、易二人一步而到了寿州。
此后,这随从亦是沿着驿路向东,每过一个驿站便逗留两日并留下书信,指明由武元衡亲启。
如此,则武元衡日后无论追到哪个驿站,都可查阅他的行踪。
其实,若非武元衡因伤休养了五日,众人早在安丰驿或定远驿便能会合。
武元衡得此消息,精神大振,便凭钦差敕令调动驿马。到六合驿时,前方驿马回报,已与那随从接上了头,对方已在扬子驿恭候。
扬子县乃扬州城西面锁钥,众人在此取齐,便可一道直入扬州城了。
易飞廉放下心来,对武元衡道:“武兄,你这奴仆可真是胆略过人,心细如发,不简单哪!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名门之内无白丁,果然此言非虚。”
武元衡却大笑道:“贤弟,贤弟,你可误会了。”
看易飞廉满头雾水的模样,武元衡环顾左右无人,才点着书信道:“这位栖予老弟,乃是愚兄临行前,由太子殿下亲自指派,陪同我走扬州这一遭的。说他是愚兄的随从勉强尚可,若说是奴仆,那可真折煞愚兄了!”
易飞廉奇道:“武兄奉皇帝钦差,侍从如何是由太子指定?”
武元衡悄声道:“圣上太子,本是一体,此事若由大明宫主持,宫内耳目太多,若是走漏了风声,内侍省权宦得知圣上想召回高将军,结果将会如何?”
易飞廉想了想,恍然道:“高将军要拿的,正是宦官的兵权,他们想必会竭尽全力,阻止高将军回朝。”
武元衡颔首道:“正是如此。圣上也是虑及此处,才授意东宫出面主持。这一路东来,我呈给圣上的奏章,均只提及各地风貌、官员执政得失;而与寻找高将军有关的一切事宜,则皆由栖予老弟私下向东宫禀报。”
易飞廉皱眉道:“可是武兄仍遭淮西兵蓄意劫掠,可见这消息多半还是走漏了。”
武元衡若有所思:“东宫也非万全之地,某处出了岔子,也在情理之中。这也是愚兄想要进入淮西地界时,栖予老弟再三劝阻的理由。后来愚兄固执己见,他便劝愚兄设计车底暗格,将豹符隐匿其中。”
“贤弟,我知你言下之意,是怕栖予并不可靠,但若他暗通藩镇,怎会阻止我进入淮西,而淮西兵追上愚兄时,又怎会搜不出豹符来?”
易飞廉细思半晌,点头道:“武兄言之有理,倒是小弟多心了。”
两人在六合驿住了一宿,次日午间便赶到了扬子驿。武元衡下得马来,水也顾不上喝一口,便去向驿卒打听随从的所在。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随从这两日一早便出门,要到傍晚时分才回到驿站,至于去了何处,他既不说,便也无人知晓。
虽然未见其人,但无非是早晚而已,武元衡也就放下心来,用过午膳便去关门读书。
易飞廉一介江湖侠士,却哪有这番闭门功课的雅致?于是自行出门闲逛去了。
是时已是晚秋,江淮地区常见的榆槐桑楝、桃李枣梨,原本葱郁的树冠多已零落,空中偶有雁群长鸣南飞,更衬得天地间萧瑟寥廓。
易飞廉多日奔忙,见此情景,胸中涌起豪兴,纵马狂奔,放声长啸,一舒胸中块垒。
这一番奔驰,便跑出去数十里地,忽见视野远端,一道城墙拔地而起,蜿蜒伸展,一直延伸到北面山丘之下。
易飞廉知道自己信马由缰之下,竟已跑到了扬州城的西侧,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青骢马的鬃毛道:“青骦青骦,你果真知我心意!”马儿闻言欢快,咴咴而鸣。
不过此时入城,为时尚早。
易飞廉笑了一阵,觉得心中畅快,便要拨马回头,却见道旁有大片农田,晚稻已收割逾半,但仍有几处稻穗低垂,迎风摇曳,只是无人劳作。
再往远处一看,见有数十人立了一圈,似在围观,但人群立得甚密,他远远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易飞廉暗忖,此时回去左右无事,瞧个热闹也好。于是将青骢马拴在道边,从田埂上走了过去。
行到近前,但听人群中有人大声赞道:“少东家这一步棋,走得煞是霸道,单车直进,一石二鸟。对面一马一卒,定有一颗给你吃了。”
旁人听了,乱哄哄问道:“哪个马,哪个卒?”“若是吃了,便算是少东家赢了?”“这劳什子的象戏,我老汉是半点也看不明白。”
易飞廉挤入人群,只见两人对面而坐,中间倒放一只箩筐,上置楸枰一副。
这棋盘不似围棋般阡陌密麻,倒是将棋格分作了黑白相间的八八六十四格;棋子也不是色分玄素的圆子,而均是铜雕立子,高有数寸,有的雕着人形,有的雕着马形,更有雕成战车的。
琅琊剑派历禁门人嬉戏赌博,以免玩物丧志,像六博棋、叶子戏、象戏,都在被禁之列,因此易飞廉亦不善此道。
但他行走江湖,难免见到路边闲汉摆摊设局,因此一望棋盘,便认出此乃象戏。
只不过,街头闲汉所用棋具,多以梨木、柳木制成扁圆棋子,浑不似此棋具之精致,可见其价值不菲,绝非常人所有。
这时,对弈二人中,面向易飞廉的那个哈哈一笑道:“薛二,种地伺豚你是一把好手不假,这象戏之法,你也懂?”
这人嗓音时清时浊,闻之不甚顺耳。
易飞廉细一打量,便知端的。
原来此人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唇上微有绒毛,喉头稍凸,正值变声之际。年纪虽不大,却是一派雍容华贵、少年老成的气质。
只见他身着玄色绸袍,外罩藏青色缎面褙子,足蹬牛皮靴,一双丹凤眼似闭非闭,见又有闲人靠近,便微微抬头,向易飞廉瞥了一眼,目光中透出精明之色。
站在他身旁的矮壮农夫,应是他口中的“薛二”,正是方才大声喝彩之人,忙弯腰谄笑道:“不敢,小的只是略知皮毛,断然比不上少东家技艺精湛,方才胡乱揣摩,叫少东家取笑了。”
那少年眯眼一笑,惬意道:“你倒是会说话,这样罢,不论少爷本局输赢,都免了你家今年三成佃租。清弟,你给他记下来。”
他身后还立着另一个少年,闻言轻声答应了一句,从腰上系的文袋中取出一卷笔帘、一本账册,抽出一支蝇头小楷,用舌头微舔了舔,在账册中翻了两页,边念边写道:“临溪村薛保荣家,租田二十二亩,应缴佃租二十二斛,今以七成计收,减免六斛六斗,应缴佃租十五斛四斗。”
易飞廉见这记账少年衣着俭朴,浓眉大眼,面相憨厚,年纪看起来比那对弈少年还要小两三岁,做事却有板有眼,更觉惊奇。
那薛二听了两名少年的对话,喜上眉梢,连连作揖,就差没有跪下来:“谢少东家!谢少东家!”
减免的六斛六斗粮食,平白供给一人一年的口粮还要有余,这等好事,哪里盼得来?
周围一阵哗然,人人交头接耳,都羡慕薛二的好运气。
忽然有人大声道:“今年少雨,收成不好,家家口粮都吃紧。少东家,你是天上的菩萨下凡,既减了薛二家的佃租,何不帮我们大伙儿都减了?”众人皆轰然称是。
对弈少年却面露不豫之色:“方才这位客人大包大揽,要帮尔等减租,这才约下此局。”
“若是他赢了,你们临溪村全村佃租俱减三成,若是他输了,佃租照旧。”
“你们大伙儿都听得分明,怎的这会儿又要赖账?殊不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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