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内,白君山看着桌上的珍馐美味,心不在焉的听着林佩瑜的唠叨:“她如此行事,也不怕圣上降罪,一家人本就要相互扶持,她偏偏紧闭府门,孝道都不顾了!”

白远归和白府断绝关系这事,林佩瑜万万没想到,心里又念着白若芷:“若芷是她二姐,若不是君毅拦着,她岂不是真要杀人不成?!”

“就是,五姐姐也太过分些……”白若琪跟着附和嫡母的话。

白君山现在仿佛就是白远归,听着一桌子至亲批判自己,给自己定下了不孝大罪,桌上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个没完,白君山骤然发怒,猛的拍了桌子,道:“够了!若芷就毫无错处吗?若不是远归,她现在已经在诏狱了!”

林佩瑜被吓了一跳,桌上其他人也是如此,几位庶弟庶妹更是噤若寒蝉,林佩瑜看着白君山道:“你这是做什么?!做母亲的还说不得她了?”

“阿娘,您到底为什么厌恶远归?”白君山回视林佩瑜,这么多年了,他终于第一次没有任何逃避的直视这个问题,“你们又到底为什么不待见她?”

几位庶弟庶妹哪还敢说话,他们生活在这大宅院里,靠着嫡母,自然是嫡母厌恶什么,他们也厌恶什么。

白君毅被罚跪祠堂,白若芷还押在天机卫,白首辅早早进宫去了,这桌上如今也就只有林佩瑜可以说上几句,她唰的站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嫡子,道:“我若是厌恶她,她早早的就会死在江南!”

白君山突然就理解了白远归,这毫无缘由的厌恶,若是他早该发疯了,可是她却生生忍了二十多年,他说:“阿娘,凭心而论,您当真不曾偏颇么?家中姊妹众多,为何偏偏送走远归?为何不救她?为何要在祖宗面前说出断绝关系这样的话?”

林佩瑜自小不喜欢白远归,白远归三岁便被送给叔母抚养,期间只有过年能回京城来待上一段时日,除却前三年,后面回来白远归都没有叔母说的那般活泼,十二岁那年和若芷在后院掉进池子里,救上来之后发了高热,又因为若芷说的话被罚跪祠堂,在京城待了半年,从此以后再回来,总是跟着叔母寸步不离。

再往后,她回京城举办及笄礼,与若芷和母亲一同去礼佛,若芷贪玩跑进山中去,远归去寻,结果二人被仇家所绑,要家中去救人,白远归第二次被母亲舍弃,只带回了白若芷,当他回家只看到白若芷回来时,心凉了半截,他便立刻带人去找,等他到了地方,只见火光冲天,乱作一团,着人冲进去拿下匪徒,却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妹妹,匪徒望着他讽刺:“白少爷,何必呢,白夫人选了二小姐,五小姐自然是死了。”

“放屁!”白君山身为天子近卫,杀人向来都是果敢决绝的,那也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用刀指着一个人却没有立刻下手,他吩咐府兵,“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匪徒亡命,好似看着笑话一样看着白君山,他道:“这已经过去五天了,便是尸体也被山中野狼撕扯干净了!白大少爷,现在来找人,不会嫌晚么?”

“闭嘴!”白君山这才回神认真看着匪徒,想起来这人家中有人勾结妖族,杀害皇族,族中百人被判灭族,恰逢皇后寿辰,便除却主犯,其余人判了流放,只是他现在只想找到白远归,将人绑了,又命人加派人手找,“若是找不到人,本公子何止杀了你这么简单”。

找了三天,山头都快被翻过来了,可都没找到人,还是后来俞羡予带着人找来把他给绑回京城。

他回京看着白若芷,心中疑惑渐深,有一日,他趁着父母不在家,问她当日的细节,可她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丝毫没有自家姐妹危在旦夕的担心。

白君山也算是在官场里沉浮几年,可到底是自己的妹妹,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当晚他便找到母亲,二人大吵一架,大约过了半个月,叔父叔母一家从任上回来参加及笄礼,跟着回来的还有白远归。

叔父叔母大发雷霆,与父母吵的不可开交,后来远归顶着病体劝了叔父叔母一个时辰,这才揭过此事,其实现在想来,这事永远不会揭过,无非是远归的沉默和退让而已,可滴水成冰,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不是一瞬就有的。

及笄礼一过,她便跟着叔父叔母离开京城,自此,即便过年她也不曾再回来,只是托叔父叔母带信回来。

林佩瑜为什么不喜欢白远归,她想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她父亲是郡王,自小生活在大宅院里,本就性情冷漠,而且有四个孩子,加上庶子庶女一共也有六七个,白远归自小被送出去,和她并没有什么感情,即便是三岁以前,白远归也是跟着叔父叔母,只不过后来叔父外放,才被带走,她膝下孩子多,对这个从小被送走的孩子自然没有感情,可是说到厌恶,也是没有的,亲近不起来,遇到选择时选择自小被自己带大的白若芷,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这些话都到嘴边了,看着白君山的样子,想着若是性情冷漠,对其他子女又是舐犊情深,哪怕是庶子庶女也没得白远归那样的对待,这下她又说不出来,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的离开饭桌。

白君山知道不会有答案,其实这些事都是有迹可循的,不论是小时候的还是现在的偏颇,他都知道不会有答案。

这时昨晚留在白远归家的侍卫急急忙忙的跑回来:“五小姐没有出门,只是宫里派人送了好些东西还有几位御医。听府上的人说,情况不大好。”

白君山起身就要去看白远归,可是想起昨晚的话,又沉默的坐下来,好一会儿他才吩咐人送了好些补品去。

但是那些东西也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他看着院子里的东西,终于相信白远归说的是真话,是真心实意的想要逃离白府。

白远归昏睡了三天,高热不断。

江言递了牌子进宫,皇后派了御医诊治,又命人送了许多珍补药材。

自小跟着白远归的江言放下帕子,将她扶起来坐着,说,“姑娘?醒了?”

“什么时辰了?”白远归哑着声音问。

“巳时了,姑娘。”江言拧了一块帕子边给她擦脸,边后怕的说到,“此次风寒来的突然,医师说若是今日再不醒只怕要上猛药。”

白远归闭了闭眼,方才说到:“医师?”

“皇后娘娘体恤,求了陛下恩典,徐医师一直住在府上。”江言又给她倒了水,而后问,“可是现在要见?”

白远归点了点头,江言便差女使去请医师,又才照顾她更衣。

徐医师听说白远归醒了,连忙小跑过来,皇后下令时说了,若是治不好,他们的脑袋也有些堪忧,到时见她正在用膳,便站在一旁等着。

但白远归见他来便示意下人撤了膳食并退下,江言便带人退下了。

白远归摩挲着食指关节,又咳嗽几声方到:“徐医师劳烦你连连几日都住在府上。”

医师连忙作揖道不敢。

他虽专为天子诊脉,可毕竟不如上将军品阶高,白远归又是皇后侄女。

可到底是医士,有道是医者父母心,他又道:“大人心绪郁结,加上这旧伤凶猛,若是不好好调理只怕万一……”

白远归又咳了几声,扶着胸口喘了喘,请医师坐下说话:“徐医师有话不妨直说?”

徐医师这才放心说出后面的话:“噬心散难治,大人毒入骨髓,不宜操劳。下官可否一观大人所服药方?”

“自然。”白远归点了点头,而后命人拿了药方递给徐医师,“这药已用了多年。”

徐医师肯定了心中猜测,将药方还给她,说到:“这便不错了,方子是好方子,只是若再加一味药,效果会好些。大人畏寒也可缓解一二。只是若是用此药,这棍棒伤药便只能用外敷的,不可内服。”

白远归自然是让徐医师准备新方子,又唤早已安排好的江言拿了一个盒子进来递给他:“这血玉根,本官留着无用,听闻近来陛下调理身子,大概能用上。”

当今皇帝年近古稀,又加之操劳过度,圣体不安,近来徐医师对此也是头疼不已,如今得了这可遇不可求的神药,对着白远归又是千恩万谢。

“行了!徐老头,你有这功夫,不如开些药好好调理白大人病弱不堪的身体。”林少堇拿着冷意给他的令牌,在白远归家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还没见他人,就先听见了声音。

徐医师即刻回身行礼,林少堇无所谓的挥了挥手,若无其事的坐在白远归旁边,然后说:“要不是今日我进宫去,还不知道你病了,怎么,打算一死了之?”

白远归瞥他一眼,说:“你倒是厉害,不声不响的就把人家酒馆砸了。”

“该死的东西,自然不用多留。”林少堇偏头看她,笑了起来。

徐医师又给白远归把了脉,然后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就离开了。

“林少堇。”白远归理了理袖子,然后漫不经心道,“我查到一些东西,你想看一看么?”

“嗯?”林少堇向来是个容易好奇的人,看向放在桌上的梨花木匣子问道,“什么?”

这时,白远归才正儿八经的看向林少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十六年前,我叔父一家魂归青州城,我追查至今,仍旧未查出凶手,林少堇,我查到的东西你真的想看么?”

林少堇何等人物,当今天子夸他玲珑心,虽然纨绔但也聪慧的很,于是他难得的沉默了一会儿,白远归也不着急,本来这事说与不说没甚区别,只是她觉得,总不能将人蒙在鼓里。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林少堇才说:“阿远,你是在与我划清界限吗??”

白远归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林少堇有些不安,“往事不能放下吗?”

白远归定定看着他,半晌才说:“林少堇,你可真是天真。”

“为什么?”

“当年我尚在襁褓就离家远去,在我看来,青州城才是我的家乡,青州数十万将士惨死,百姓易子而食,你真以为我能说忘就忘?”

“可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为何不能放过你自己?”

“不会过去的,林少堇,这些事永远不会过去。”白远归觉得有些可笑,那些将士死不瞑目的样子、血流成河的青州、易子而食哭天抢地的百姓,每一幕都深深刻在她的脑子里,无数个午夜梦回,她都在想,当初若是自己也死了,那该多好。偏偏这些人像忘记这件事一样,各个都来劝她往前走。

林少堇对原来的事情,也算是略有耳闻,故而当下就猜到了她说的是什么,于是他自嘲的笑了一声:“阿远,那么你要如何?”

“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如何便能如何的,这一盆污水倒在我叔父叔母身上,青州至今仍旧是一座死城,我难道要视而不见么?”

“可是,你查到的这些东西就是真的么?”

白远归看了他一眼:“十六年,我查了十六年,所有该查的,能查的,我都排除了。你觉得还剩下什么?”

“可是已经十六年了,我们现在这样不好么?”林少堇问的这一句话,也有人问过她,可血海深仇又岂是轻飘飘一句话能带过的?

“十六年了,午夜梦回,他们都在问我何时能沉冤昭雪,林少堇你能告诉我吗?”

林少堇在窸窸窣窣的雪声下想,那匣子里的就算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他也要打开,于是他在往后的日子恨不得将当初的自己扇死。

“十年前藏海家的三小姐和二少爷与乌合氏大小姐发生冲突,后三小姐身死、二少爷至今昏迷不醒,靠着神山上的灵丹续命,三年前,藏海家查出是乌合大小姐找人下手,当即告至皇帝跟前,现如今乌合氏靠着祖上荫庇,虽仍在朝中任职,可什么情景,你不清楚么?藏海老太爷含恨而终,还念着自孙子孙女。你家不曾受过这些苦楚,自然一句话就能轻飘飘带过。”

“可......”林少堇放下那些厚厚的卷宗,看着白远归还想说什么,可最终没说出来。

说完,白远归只是看了他一眼,将手放在茶盏上,林少堇沉默一瞬,便起身离开。

白远归望着桌上烧的正旺的蜡烛,兀自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她也算是了解林少堇,在他第一次沉默的时候,她就知道,林少堇并非是完全不知道这些事,世家大族,高门贵户的嫡长子,堂堂小侯爷,即便再纨绔,也不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草包傻子。

桌上的茶盏已经冷下来,放下手里渐渐没了温度的汤婆子,可屋里烧的正旺碳火也仍旧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雪越下越大,她正准备休息,冷意便来报,说是东街有人作乱,杀了数人后仓皇而逃。

白远归是什么人呢,十年前接手天机卫时,天机卫只是诏狱手底下只管掌管文书的一支可有可无的队伍,后来她雷霆手段,逐渐展露来审讯查案的才能,指挥使便渐渐放权给她。说来,这事也引的锦衣卫内部不小动荡,多的非议便是永定侯府后人,叛党余孽,岂可掌权?

指挥使压了好几次,事情还是闹大了,传到皇帝耳朵里。

皇帝便传了白远归入宫,出来以后,她便被派去永州处理水丘族叛乱的事,这事本是一个烫手山芋,水丘族世家大族,所在的兖州世家根系繁杂,本就是一团乱麻,这叛乱谁都不愿意管,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命丢在兖州,故而拖了大半个月了,还是找不到合适人选,这时白远归需要立威,皇帝需要收权,她自然且自愿成了一把刀。

这水丘族,也是古老大族,且世代经商,富可敌国,到了这一代,不知怎么了,水丘四公子生了参军的心思,入的还是永定侯手下,当年在嘉峪关失守一案中惨死,尸首更是被成周王挂在城楼之上整整五日,后永定侯叛变消息传来,水丘族恨不得要白氏偿命,上书要连坐白府,白首辅为了平息此事,自行上书要求停职待查,他们才消停了一会儿,现在派白远归出去平乱,朝中的人都等着看她笑话,看她如何死在兖州。后来她不但回来了,天机卫还被单独摘出来,建立了东府,由白远归掌管,也因为这件事,原诏狱指挥使与她也生了嫌隙。

“此次动乱不是第一回了吧?”白远归知道冷意的性子,若不是事情有异,不会连夜来报,便问道。

冷意有些无措,她也不曾想到那伙歹人实在顽固狡猾,自己带人蹲了两天一无所获,为避免再生事端便急忙来报。

“第一桩案子出现时,交由刑部处理,后诏狱介入,属下便未在管,直到三日前,安平街整街大火,陛下令天机卫彻查,几桩案子有相连之处,属下带人蹲守,但......”冷意跟在白远归身边已有五年之久,向来没有出过差错,此次失利倒叫她不好再说下去。

白远归知道这人现在在想什么,便未多说话,拿了江言递来的大氅,便往外走去,说道:“先去东街。”

东街此刻已经戒严,诏狱锦衣卫、刑部以及天机卫的人整装将整条街围起来,白远归到的时候,便看见诏狱指挥使褚鹤川和刑部都管郎中张焱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褚鹤川:“这是第八桩案子了,死状一个赛一个凄惨,死的人也一次比一次多且身份贵重。”

“再查不到,别说陛下,就是督察院也得让我们脱一层皮。”张焱点头,又叹道。

褚鹤川长叹一口气,而后看着被牢牢围起来的长街,又说:“不过,白远归插手,她的手段你也知道,自然有人比我们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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