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看着门前这幅画。他问过小孩这个问题,小孩给他的回答是,“这个问题是给船的,你觉得船怎么想?”

船不会想那么多,只管在海上航行,然后不断地承载重量、对抗风浪,再不断地代谢。它就像一个不断抛弃过去的人,或者渐进地蜕壳的虫物,是生存的意志聚集着它拥有的一切。

“忒修斯之船的问题还有后半截,你知不知道?”头领把脚从桌面移到了桌下,向门这边探过头:“喂,你就快把我的画连我的墙看个窟窿出来了。”

他摇头。自己的前女友和她比起来十成十的谦逊低调,他看见这张与旧爱一模一样的脸,就不敢再看这张脸附带的一米八六的身高和狰狞的机械手臂:液压杆、轴承、电路一览无余,换过芯片之后喷的绝缘漆散发的苯和醛味弥漫在屋子里。

“把这艘船换下来的零件重新组装成一艘船,最后会同时存在两艘完整的船,这两艘哪个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头领左臂的人手和右臂的机械手交叉在一起,碳纤维与桌面刮擦发出轻微的虫咬声。

他晃了晃脑袋,僵硬的颈椎发出咯咯的响声,然后看着头领的眼睛答道:“从功利来说,船舶的价值是航运,能在水里正常工作的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从有限时空对时间的微积分来说,旧船只在初下水时完整存在,旧船每一刻都在消逝,被更新成新船,所以两艘船永远不会同时存在,旧船只能成为‘回忆’,它有象征价值,象征物不能代替本体。”

头领的嗓音低了下去:“放在人身上呢?”

“怀念过去没有用。”他毫无感情地回答。

“我们的组织靠共同的利益和目标发展壮大,但团结一心靠的是相似的情感,没有共鸣,任何组织都要散伙,你当然明白这点,对吧?”

“我尊重人类的情感需求。”

“别摆出这副远离人类的样子,你现在还是人类。叫你来是通知你,改造前测试没通过,神经系统表现分数不够,而且面谈不通过。”

头领话音未落,他在系统里已经收到了通知信,冷漠的PDF只读文件。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处理好你自己的心结之前,面谈我不会让你通过。等我妹妹醒过来我怎么告诉她?她当初为了你进了冷冻舱,结果你变成了归来者?你不用假装没有感情,你是活人,和归来者、和机器都不一样。”头领扶桌子站了起来,避难所的层高都很矮,她得歪一下脑袋才不会碰到伸下来的通风管。“而且现在物资充足,风头过了再搬个新家就得,没到非你不可的时候。”

头领把他扔在办公室,晃着两条机械义肢钻进餐厅去喝酒了。他早就戒烟戒酒,和这种快乐没有缘分。

他已经有好几年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感觉了,前女友和他分手第二天,就在行动时被敌方黑客烧了脑芯片,只能把肉体保存在冷冻舱,她备份的意识数据也迷失在服务器。在那之后,他的一部分灵魂也跟着埋进冰堆,锁在了服务器里。

他去厨房压了杯咖啡,这里唯一的咖啡机是他贡献的,只有他和另一位归来者会用,在脖子和耳后贴满咖啡因贴片的那些人都说他奢侈老派。

餐厅里异常吵闹,漆成暖黄色的走廊空无一人,有几盏矫情的灯因为电压动荡闪动一会,又重新恢复了正常,而那幅风浪中的忒修斯之船仿佛刚从电闪雷鸣的风暴区里闯出来,迎来了阴云背后的阳光。

他来组织已经有三年半了,但仍然不知道这艘载着义体改造人、退役的脑芯片黑客、归来者、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机器的一大群边缘人的幽灵船,究竟要驶到哪里。组织里那位年纪最大的归来者还能偶尔记起战争前的繁荣,剩下的人都没见过那个热闹而荒诞的时代,只被教育要接受战后这个人与机器混同的世界:但从没有人提过“接受的代价”,更没人告诉他们,他们作为接受这场社会实验的一群人,命运只有“用后即弃”四个字。

他靠着墙壁,背后寒意透骨,手中的杯子滚烫。他吸一口带着谷物香气的水雾,眯了眯眼睛。

刚刚才想起自己好像有两天一夜没有合过眼,闭上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天地瞬间拧了过来。他在那一瞬间还想着自己这样倒下去,可惜咖啡还没喝上一口,全洒在身上要是被人发现就太不体面了……

他睡了很充实的一觉,把自己从模糊的梦里抽出来时,全身的肌肉还不受控制。

“你们在那躲了多久?”

“两个月。”他咕哝道。

“两个月之后呢?”

“搬走了啊。”他有些不耐烦,半梦半醒的时刻受到外来意志的扰动,很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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