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德三年,定州节度使李化均夫人产女消息随着与打败柔然的清水河大捷一同传至京中枢密院。

李氏扎根定州已经百十余年,李家先祖从刀笔小吏做起,历经数辈人努力,到了李化均这一代已经坐上了定州节度使的位置,也算的上当朝雄踞一方的名门望族了。李化均本人年过四旬,文武双全,心思缜密,且极富才华,十六岁时便以一篇论实事的《丘沙赋》名振本朝。时任本朝祭酒的李玉李先时观其文章后称赞是“大魏小文胆”,文中天下之势、合众之策娓娓道来,亲济民,提贤良之策,竟然颇有前朝不倒翁冯太宰之遗风。后来边关多战事,北方的吐蕃、柔然、大辽多有侵扰,边民受其侵扰,苦不堪言。定州当地民风彪悍,也是向不畏死。为了保卫家乡,州内少年均纷纷从军,李化均也是如此,十八岁弃文从武,开始随李家男儿一起保家卫国。数载拼杀下来,族内子弟十去七八,但也终以“李”字成营,并且逐渐成了一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劲旅。随后李字营又辗转跟随孝威皇帝平定渭州刺史姜汤叛乱。天兴二十年,在大破文远城生擒姜汤后,皇帝军前赐名“虎纹骑”,并授李化均领定州节度使,自此他也成了当朝以军功升迁节度使的第一人家。

枢密院正堂屋内斜坐在塌前的,是当朝太后胡承华的叔父司徒平章事胡煌,虽是至亲,但做到司徒平章事一职,靠的却是自己的真本事。他望了望桌上的金、红两份文书,略作思量后,便拿起了那本写着李氏产女的红色奏本,走向了后宫的慈明殿。

慈明殿是安城皇宫的后宫四大殿之一,是本朝太后与皇帝的休息所在。天兴元年明元帝迁民五十万,建都安城,依泰兴湖平地起了一座方圆百亩的宫殿。历经几任君王,到了孝威帝后,随着国力日益强盛,为了彰显国伟,便派精工坊数万人,历时十年,仿前朝五大殿设计,重新将宫城扩建为内外三重。首重外宫一分为二,最外是演武、祭祀之地,百官处理政务机构在第二重墙内。第三重墙内分为朝、寝两区。朝内设太极殿,乃是百官上朝,皇帝处理军政大事之地。寝区又一分为二,前一为式乾殿和显阳殿为后宫活动、宴请之用,后一组为慈明殿和嘉福殿才是皇帝休息之处。

慈明殿与其他宫殿不同,自孝威帝即位,就是夫妻二人寝宫,说叫殿,实际上是一个自成院落的宫院。殿内引泰兴湖水聚水成池,又从南方运奇石堆叠假山,仿昆仑山巅紫阳宫,在这中州之地称得上是鸟语花香,人间仙境了。

胡煌刚让小吏去打听,来说当朝太后胡承华正在那里监督着幼帝王拓拔元恪做功课,这才要立即去觐见。临到枢密院门口,院外忽然一阵秋风吹来,胡煌不禁身体一哆嗦,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对着立于门口值班的小太监说道:“去请王甫大人,就说边关捷报,请他速到枢密院商议主将李化均封赏之事”。话毕便返身大步走了出去。

通往慈明殿的路要穿过诸臣子每日议事的端阳宫,再走过长长的御道,一炷香功夫才走到目的地。路上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均是低首垂眉,排成一队默默前行,偌大的御道上,只有脚步声在通道回响。

胡煌在宫门外等着小太监通报的功夫,细细打量了一下这座才半月未来的宫苑,之前满院的参天大树今日竟然当然全无踪影,地面全部以青砖为底,仅留低矮花卉绿草装饰。他捋了捋胡须暗自寻思“终究是知道处处小心了,但可怜了先皇种了二十多年的遮阴侯啊”想到这里,也不禁微微摇了摇头,露出苦笑的表情。

“大人,太后宣您进去,皇上刚做完早课。”

疾步而出的小太监用只能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转身快走几步,顺带着掀开了旁边门帘。

“麻烦公公了。”

胡煌作揖言谢,略作客套,抬腿便走了进去。

“臣胡煌参见皇上、太后!”

胡煌一进来,但见屋内昏暗,眼前一片发黑,眼角处瞥见一排站立的宫内女官,为了避嫌只敢盯着地面不敢抬头。而后稍停一步定了定神,才朝着约莫着皇上在的位置跪了下去。

“我刚看了折子。”

端坐在龙书案一侧的太后问道。

“额......”

“你们都出去!”

胡煌略一迟疑,胡承华便立马明白了。

等众人走出,胡煌这才略微抬头向里看过去,想找一下他们母子二人的正确位置。

细看之下,只见小皇帝垂手站立在书案前,狼毫笔架在案上。桌上垂着一张十尺见长的银光纸,有一部分超出桌面,倾泻到了案外,余光看见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待扫过书案,与幼帝二人不经意间目光竟然有短暂接触,但又马上分开,胡煌看见幼帝眼睛红肿,应该刚哭过。

“那边生了……密报已经确定,是个女娃娃。”胡煌简单干脆的向着一袭素衫的太后说道。

“嗯!”这一声回答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紧接而来的又是短暂的沉默,胡煌跪在那里不敢说话,其实也是思忖了半天,才觉得这个话题自己不能主动提才对。

半盏茶的时间,太后终于发话:

“此处无外人,叔父年事已高,还是坐着说吧。”

胡煌起身言谢,便坐在了门口的春凳之上。

待到胡煌坐定,胡承华便又问道。

“李家旁支是什么反应?”

“方壶山有无消息?”

说完缓步走出了龙书案,长裙拖地,摩擦着地板发出沙沙的声音。

屁股还没坐稳的胡煌见状复又站了起来,双手起礼。

“回太后,略有异动,私下本州族人均有幸灾乐祸之徒,但成州和盐州李氏未有回应。眼线却讲近几日两家均有家奴出远门未归,想是已经去道贺了。至于方壶山,目前未得任何消息。”

“这成盐两州算是不知进退么?明面上与定州老死不相往来,可只是摆给天下人看的,私底下一直蝇营狗苟,狼狈为奸!还以为朝廷蒙在鼓里!”

“不其山也要盯紧了,不其山掌门张老道不识抬举,放着朝廷封赏不要,非得做那世外之人,然后私底下依旧和李化均交好,来往密切,明摆着在给朝廷做对!”

“臣明白,稍后便再安排手下去盯紧诸人。”

“哼,生了个女娃,生了个女娃......你李化均不能把天下所有的好给占了吧,列祖列宗还是保佑我拓跋家江山的。女娃......女娃......”

胡承华走到书案前摆设的铜仙鹤前,慢慢伸出手摸了摸说道。

胡煌微微低下了身子,算是当作了应和。

“叔父,你说他李化均会不会很失望啊?盼了十年,盼来了个女娃子。我等这天也等了十年了,哈哈哈!“

太后慢步走到他旁边,停住了脚步,将一直站着的老人按回了椅子上。

”本宫说过,没有外人,叔父与我不论君臣,只论长幼。“

“老臣谢皇上太后,此刻另有一事还需定夺:先帝曾言,李家有子,无论男女,皇家必行封赏。太后,此事如今须定夺一下了!”

“奥?怎么个封赏法子?叔父是否有了定论?“太后胡承华慢走几步,转身走回了龙书案旁,眼看着胡煌问到。此时头上的金钗仿佛在笑一样,颤巍巍的闪着金光。

“自古封赏均是依祖制加赐,但从未有过女眷封赏之事,依着老臣看来,以彰显皇家气度,多财帛、饮宴为佳,再加加他李化均虚衔,就是天大的恩泽了。“

这套说辞,来的路上胡煌不知道盘算推演过过多少次了才敢说出来的。他深知这侄女的秉性,虽然知道现在母子二人需要他,即便说错了也不会有任何责罚,但保不定哪天她一翻脸,就成了一条罪过,所以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慎之又慎,拉上了先皇,便是保命的护身符了。

太后略作思量,没有直接回答是否,却突然转头朝着还端坐在龙案前六岁的皇帝,笑着说道:

“皇上,你还记得定州的李大人么,生了一个可爱的闺女!“

“嗷?是那个白脸大眼的李大人么?”

幼帝瞪大了眼仿佛记得一样。

“嗯,是的,就是他。去年入宫觐见,还送了皇上一匹汗血宝马,把皇帝高兴的!”

胡承华说到一半,却转头对着旁边得老臣,音调突然转高说了起来。

“封赏,必须要大大的封赏!哀家需要让这全天下的人知道皇家对他李家的仁厚,让全天下得人知道他李化均生了个女儿!而且哀家还要给他一份大礼!”

胡煌听完,略做思量,突然就后背发凉,此时的老人不太敢往下想了,抬头看向正在笑眯眯看着他的帝后。

“此事由老臣去提拟……”

女人很满意,面前的老人应该也知道,这不是商议,只是她通知罢了。

“那就劳烦叔父了”

“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太后宠溺般的眼神看向小皇帝,然后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白嫩的右手,温柔的滑过那乌黑亮泽的头发,流露出满眼的母爱。

“那老臣告退了”

胡煌不再耽误片刻,进步起身,退出大殿,反身走向枢密院。

皇宫枢密院内,太仆卿王甫已在坐塌上等候许久了。

桌上放着一杯雾气袅袅的蜀地新安茶,茶汤清澈,几点嫩芽沉在碗底,微微散发出一股独有的香气。候在一旁的官员是新上任不久的秘书郎赵轩朗,看王甫多尝了几口茶水,便不等他追问就回道:“大人,这是蜀地独有的新安茶,相较于市面上的剑南茶,要来的更为珍惜。”

看对方略一迟疑,赵轩朗便继续说道:“此茶每年晚春,自蜀山之中的方云山巅所采,茶农自四更上山,等日出时阴阳相交时分,专挑当夜新发的嫩芽采摘所制成,取得是阴阳平和之意。另外,方云山又是传说中道家先圣尹关子升仙前修炼之所,遍山都是仙草兰芝。故此茶烹煮后,品其味淡雅悠长,自带有一股桂馥兰馨的“仙”气。”

王甫自天兴五年举孝廉入士,三十多年来,以“文、食”闻名于京城。“文”自然指的是文章,无论是孕育了天下大半文人的交州、尼山、嵩阳三大官学书院,还是三十九州数百家私学,均是将其奉为当朝文人楷模,更以当朝“文魁”来称赞这位太仆卿大人。

相较于文章一路,王甫却更感兴趣的是饱口腹之欲。这位大人向来一不贪财、二不好色,唯好一个“食”字,上至宫中美食珍馐,下到平民家的日常吃食,只要是美食向来不拒。而这以吃喝所做的诗文,比如那首“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纤手炙鱼头”至今仍为世间所传颂。

“哎呀?难怪老夫初尝此茶便觉得与往日不同。不曾想竟是仙山妙品!看来老夫今日有口福了!哈哈哈哈。”王甫听完赵轩朗介绍此茶竟是无上妙品,正是合了自己的喜好,天性洒脱的他,此刻不自觉开怀大笑了起来。

“这新安茶看来是对了太仆卿大人的口味了呀!哈哈哈”

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胡煌,刚走进枢密院大门,就看到了坐在客位上大笑的王甫。

“我已经吩咐下了,等会王大人走时给备上一份,这茶可来之不易啊,乃是尼山书院的院主朱元晖朱夫子安排弟子送进宫的,今年雨水欠佳,也就产了五斤新茶,皇太后体恤老臣年迈,就留了一份在枢密院。”

“那我可要谢过胡大人了,哈哈哈哈”

王甫捋了捋修长的胡须,拱手道谢。

“王大人,定州李化均于前日产女,太后已经降下懿旨,要封赏李家,不知大人有何想法?”

待的王甫讲完,胡煌神情一变,张口便说起了刚才的事情。

“想必太后已经有了结论,我们做臣子的,执行旨意便是,能有何想法?”

“不过……”只见王甫顿了顿,又略一侧身问道:“纯如兄,方才听小吏口中所说边关捷报?”

“奥,看我这脑子,轩朗去把奏报取来,此次是边关大捷,柔然阔开部铁骑五千人,于清水湾一处被我大魏一举击溃,十年痼疾一朝痊愈。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哈哈哈!”

王甫接过奏折,细细看完,娓娓说道:“清水湾大捷,对我朝来说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这李化均带兵有方,培养出来的龙虎骑确实战力不俗,我大魏北方安定百年有望啊。你纳如兄不是外人,此次请我过来,怕不是只说一下这两件事这么简单吧?”

胡煌微微一笑,“封赏之事,太后早已有定夺,我们做臣子的只不过把事情做漂亮就行了,兄弟我想的是封赏之后的事情。”

两个老狐狸相视一笑。胡煌说完,微微挥手,赵轩朗退身而出。

慢慢关上了大门。

翌日,圣旨出宫,飞马奔向定州节度使府,半个时辰后,胡煌率领一队人马也浩浩荡荡出城奔向定州。

定州节度使府内,全府上下正为夫人刚诞下的女婴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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