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很抱歉我们采用了这许多的预防措施,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更崇高的目的。我们已经在广州见过面,所以不用再自我介绍了。”

理雅各从书桌中站起时,他的谦逊蓦然被身材和房屋面积之间的矛盾放大了。作为一名悉心进修了拉丁语和粤语的天纵之才,他本可以要求提供一间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而非佝偻着背蜗居于本堂神父的小隔间里。

“您言重了。”我们很少有机会能亲耳听到这位客人的声音,但作为男中音,他的声音是低沉而悦耳的,“当我看见您的办公场所时,对圣公会引以为傲的待客之道的疑虑便都消散了。”

理雅各走上前紧紧地握住了客人的双手道谢,而来客并不感觉拘谨。这一幕如果让当时的亚洲人看见,一定会感到非常地惊讶。因为东方的人际关系素来以神秘、矛盾而含蓄著称。曾经不止一位冒险家抱怨,当地的官员一方面在言辞上称兄道弟,另一方面对握手和贴面礼却如见鬼魅,更何况对女眷如此。那些已成婚的女人躲在内堂,从来没有听过“沙龙”这种社交活动,稍微走进一些便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听说,根据冒险家里的故事,两位来自葡萄牙的年轻人,因为照搬了伊比利亚的利益,亲吻了十三行里一名女眷的左手手背,而被当地的乡勇活活打死。东印度公司花了很大的功夫,最后才在金条和银元上,找到“芝麻开门”的神秘口令。

“不不,您还不理解您马上要承担的使命。海军部已经知道您要来的消息了,从港口就开始加派了印度探子,要赶在苏格兰场之前将您逮回军舰,这样才不会在档案上留下记录。您的来访,根据林总督的请求,是不能留下任何记录的。可是女王的看门狗们也派出了警员,理由是怀疑您携带鸦片,关于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在这种情况下,您能从广州顺利出发,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尤其是您还拒绝穿上苏搭,扮演成我们中的一员。以至于好几位令人尊敬的神父认为,您实在看不起我们这个一心从善的宗教。”

“绝非如此,绝非如此,”来人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您知道郭士立神父连续两天就站在船舷上,所有过港的名单他都会过目。用您的渠道只会给您带来无尽的麻烦。”

“他说的是实话,他没有欺骗我主。”想到这一节的时候,理雅各的热情和亲密明显更自然了,“我们已经以教友的身份对他发起了谴责,并联名向路德会发出了抗议。尽管对于战争的看法,现在整个英国的神职人员还没有形成共识,对此我深表遗憾;但对于烟土的贸易,所有人已经达成一致了。您回去就可以向您的皇帝禀报,路德会打算在合适的时间里,将他调去南洋,他不会再有协助魔鬼的机会了。”

“您的皇帝”这四个字似乎给来访的客人制造了一点震动,他原本沉静的表情有了些不自然的抽搐,但因为坐在灯外的阴影里,理雅各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这个小小的动作显然没有为谈话制造意想不到的隔阂。

“军队的动向,我无法透露太多,请体谅我的立场。如果我向您透露了军舰的去向,那么在这间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会被判处叛国罪。您务必记住,您是十三行的通译,这一趟过来是和我们商议马上要出版的经学研究的译本的。您不会说漏嘴吧?”说道“译本”的时候理雅各不由得挑了一下眉毛,随后尴尬地想要把这个表情掩藏过去。

“不会的,神父大人,换一个时间,或许我真能当面向您求教。”来人用一种虽然谦虚但并不客气的热烈口吻,谈到了理雅各的译作。这一点令神父感到有一丝吃惊,但这丝注意力很快就被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一笔带过了。

“马上就要召开国会讨论对华宣战的问题,您是知道我们的态度的。即便重视和您之间的友谊,我们中的许多反对鸦片的德高望重的朋友,仍然支持对您的国家开战。在这一点上,我们与世俗的意见都是纠结的。我能开诚布公地和您谈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们在广州就已经谈过了。现在您需要让我知道林公的态度。是否还要将我们的教友兄弟关在远离城厢的沙滩上?”

“是因为我们现在打交道的对象已经不再是一间公司,而是一个王国的缘故了么?”

理雅各神父用一种见到鬼了的表情,看着抿着嘴唇的来客。

“神父,您说得对,让我们开诚布公吧。”来客向前迈出了一步,将自己的面容完全置于灯光的照射之下。他的双眼修长,皮肤略微黝黑,但不是做惯了农活的那种,恐怕是曾经与老师四处游学造成的。暗淡的眼睑皮肤与偶尔能尝到类似铁锈味的牙龈,都预示着十九世纪远程航海给人带来的疲惫。他的双手手指并不修长,指头反而有些短胖。但即便在光线不足的室内,也能看到他双眼中闪烁的光芒。他的五官在东方人中尚不属于俊美,在西方的流行审美中更不可能入得了法眼。鼻头塌陷,嘴唇厚实,头发因清廷的律令而被削光了前半截头皮,夹杂着些许白发的辫子失去了油光,但仍然不失丰厚。这样的外表赋予了来客一种介于决不放弃的坚毅与看透世情的洒脱之间的神情。已经逐渐熟悉东方人面相的理雅各明白,这一次会见的客人绝不仅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信使。但除了送信,一个不远万里而来第一次踏上英国的土地,且没有钦差皇命在身的普通人,又可能肩负什么任务呢,“林公吩咐手下师爷,在行辕里搜集并整理出《四洲志》,采编的新闻来自澳门与南洋。总督府感谢卫三畏教士和您在报纸上为禁销鸦片所做出的呼吁。可我们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英国国会一直在指责我们将鸦片回流给伦敦,并要因此宣战?”

在灯光下,阴霾瞬时爬上了理雅各的额头:“您提出了很严厉的指控,这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

“是的。”这声回答的强调完全是英国式的,但其简洁的内容和不容怀疑的内涵,则完全是斯巴达式的,“您请将我的随身行李还给我,或者至少吩咐您的仆人,把包裹里的报纸拿出来。谢谢。”最后这句话是对理雅各打铃呼唤进来的小孩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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