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忠良说完就想询问禾满有关此事的看法。

他总是这样,从不认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反倒觉得女儿家的谋略才智并不逊于男儿,甚至会远在男儿之上。

巾帼出须眉,又怎会让须眉?

是以,打禾沉与禾满会识字起,禾忠良就让他们读很多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更或是兵书列传、奇闻异录,不胜枚举。

他认为读书之益,甚广甚深。可增见识,阔视野;可冶性情,养品德;可启智慧,通事理。

读书愈多,益处愈丰。不为别的,只为在穷困时,能燃起自己心中的那盏明灯,不至于让迷路的游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尤其姑娘家,更应多读书,这世间对女子本就多有不公,什么三从四德、礼义廉耻等诸多枷锁压在身,若还苦苦自缚,便如自断双翼,岂不悲哉?因此,他在禾满身上花费的时间甚至远在禾沉之上。

他也会经常就着不同问题询问他们:“若是以书上的观点看来,这件事当如何?而你们自己认为又当如何?”他还会根据他们的想法询问他们为何如此看待,为何与书上相同或是相悖。

或有时在处理一件案子时,他会让禾满与禾沉根据现有的证据站在对立面,驳论对方的观点,从而证明自己的立场。

别看兄妹俩相差近四岁,禾满却人小鬼大,机灵得很。往往这时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兄妹二人各抒己见,不相上下。

有时甚至会因为某个点二人都执着于自己的想法,导致好几日二人见面都“分外眼红”,甚至吃饭吃着吃着就又争论起来。

禾沉不会因着他是兄长要让着妹妹而摒弃自己的观点,禾满也不会因着自己年龄小便认为自己见识浅而轻易妥协。

最后还是禾忠良点拨:“若是都认为自己没有错,那何不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人皆有其难言之事,亦有其难为之处,人性是复杂的,善恶对错并非评判事实的唯一标准。”

经此一说,兄妹俩这才茅塞顿开,于是设身处地,以彼之视角观事,思其所思,虑其所虑,后发现确是如此,站在对方角度他有充分理由这么做,而又很快和好如初。

他也从不认为孩子们的想法会很荒谬幼稚,反而觉得别有一番道理。

每当两个孩子对某些事情有不同理解时,他都会认真倾听,逐一剖析研究,同时给出他的想法,后再让他们自行思考。

是以今日禾忠良就是在询问,若是禾满,她会如何看待河妖一说,又如何安抚民心,治理芜州水患。

思索片刻,禾满道:“女儿觉得,治理水患,堵不如疏。河本无沙,无不淤之理。淤常先下游,下游淤高,水行渐缓,乃决上游之低处,此势之常也。芜州处于黄河下游之地,平日里还好,可一旦到了夏季多暴雨时节,则会进一步加剧河水冲击力。”

“中下游湖泊少,地势平坦,河水不易分流,是故泥沙沉积,河床抬高,最终使得洪水更易泛滥而大坝决口。因此可以开挖沟渠、疏通江河,不与水争地,滞洪改河,使流水有其畅通之路,从而避免或减少洪灾的发生。”

“当然眼下形势危急,没有这么长时间给我们改河,主要任务还是得先抢险堤坝,避免下游更多百姓遭殃。而芜州此地多杉林,根据因地制宜之计,我们可以先用杉木和铁锅为法。”

“哦?”听到这儿,禾沉忍不住询问:“何以杉木与铁锅为法?”

“嘿嘿,”禾满似算命先生般摇头晃脑,高深莫测继续道:“先将铁锅底揭掉,然后再用杉木将铁锅串起来放在打好的木桩前,以此来暂时阻止激流洪水。最后待形势缓和下来切记不要忘在河道两岸种植新的树木丛林以保持水土,加固河堤。”

“好!”一旁的禾忠良听完更是不禁自豪起来:“不愧是我禾忠良的闺女,果真是聪慧过人!那些个老头子在河道旁比划那么久,还不如我闺女一句话来得实在。”

禾满嘚瑟笑笑。

“那安抚民心,还有河妖一说呢?”禾沉继续追问。

“朝廷给了有效的法子,水患得到治理,百姓是有了一时安稳。但这天灾无情,今年是治好了,明年后年可就不见得。百姓经过这次灾难,虽口头不敢抱怨,但心里对朝廷的信任到底也不会再似从前那般强了。”

“因此,不能光顾眼前一时安稳,更要放眼长远,这样才能重拾民心,国家才能长定久安。”

“如何放眼长远?”

“有先人提出荒政思想,即预弭为上,有备为中,赈济为下。”

“我们可以照仿先人,不仅要发放救灾口粮、抚恤死伤灾民,还要减免或缓征赋税、积极鼓励灾后生产,以防停产停滞。同时陛下可以登坛祈祷,体现出对天命的尊重和顺应,以此来回应天灾,缓解民众的惶恐不安。还可因灾求言、因灾虑囚,以体现陛下的仁慈和对民生的关注。”

“更重要的是要在各地建立储备粮仓,以备不时之需。这样即便还有下次,百姓也不用再为吃饭问题而担心。毕竟,民以食为天,肚子饱了,心才会安稳。”

说罢,禾满还不忘摸摸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皮。

“而修筑堤坝、杉林缓流这些都需大量人力,可以先‘以工代赈’,让百姓自己动手,那里是他们世代居住之地,比旁人更有感情,干起活来自然也更卖力,不用担心偷奸耍滑。这样既解决了人手问题,工程还得到保障,一箭双雕。”

“至于河妖一说,不管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散播谣言,还是百姓间的无意传播,总归是民众对此次水患的恐惧。而朝廷不仅解决眼下困境,还给出长远之策,百姓无后顾之忧,河妖一说自会不攻自破。”

禾忠良听完自家闺女的良策,半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不禁拍案叫绝。

他注视着自己的小闺女,眼中满是嘉许与自豪,随后伸手轻抚她的脑袋,口中得意道:“吾女甚慧,为父甚喜也。”

禾沉听完禾满一番良策后,眼中亦是止不住的赞赏,嘴角更是不知都咧到哪儿去了。

“不过,”禾满思考了下,再次出声:“水患可疏,民心可抚,谣言可除,但还有一事,甚是难办。”

“疫病?”闻言,禾沉面色陡然一变,脱口而出道。

“正是,”禾满颔首,“在水灾中会有许多未能及时逃走而不幸被卷入洪流的百姓和动物,他们的尸体腐烂后若没能得到及时清理,毒物便会迅速扩散。”

“再者,灾后的井水河水很可能已被污染,而百姓缺乏常识,如若医官大夫到位不及,无人告知,官府也不会关注至此。灾后百姓身体本就有损伤疲累,稍有不慎,极易感染。即便现已有民众染上疫病,也只会当是普通风伤,根本不会置于心上。”

“届时哪怕众人回过神来,恐也无力回天。”

“……”

禾满言讫,房内静谧无声,刚才还笑意晏晏的父子俩现在笑容悉数渐敛,默然不语。

疫病爆发意味着什么,三人皆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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