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十二岁时遇见了这个女子。她说她叫凤姐,而他从此叫凤宁。
十二岁,才初初识得人世深浅,还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想不明为何会在初识的那一天认定她,像只幼雏,以为扑进了蓝天。凤姐其实是一片光羽,在他生命中照了一抹亮色,而命运的巨轮自此被引失了方向。
三月湿浓浓的暮春,他跟着瘸腿三从京师辗转来到应天府,身无所长的叫花子,一路饥寒困苦,非一只破碗能盛。应天府的街巷要比京师深曲得多,房屋没那么大气方整,粉软软地像粘了糖浆的人心。他们外地的流丐,在这座陌生的大城里,想吃一碗百家饭着实不容易,别说施舍的爷奶横眉冷眼,有时候连同行都要耻笑欺辱。
有的人生来就是卑贱的么?在京师时他总会望着遥遥的金红皇城,看那一片紫贵金光,想许许多多他这个年龄不能理解的事。来到应天这座旧京,也是满眼的灯火繁荣,形形色色的人在鎏金大道上行走,履底连一片尘沾上都引以为耻。所以他在蓝天下再度望着壮远辉煌的旧宫,望着府学、国子监、明远楼这些豢养人上人的冷硬建筑,深深地困惑。
到底人为何有三六九等之分?
以前是皇帝一个人分的,如今是人自个分的。
五月艳阳下,凤姐戴着青帷帽,很平常地回答他。她似乎总有离奇的见解。譬如天赐府狡鹰三探,多机警的人也要被逮住。她却说狐狸瞻前顾后,费力不讨好。
凤宁拉着她凉玉般的手,身高才过她腰际。有时稍一仰脸,就见着沉纱下虚虚渺渺的面容,片肌寸肤也如云梦仙泽的天人。
两人在客栈大厅里用饭。这旅馆是三代祖传老店,依着秦淮河烟华,生意向来红火。店名隆盛,四方钱财里兴隆过来,在往来客商中口碑极好。
凤宁看着她挑的桌位,不挨窗不靠门,不入角落,也不在中间,就那么平平常常的位置,她那么平平常常地一坐。凤宁却觉得无比地和谐。
以前有人教导过他,在任一处地方要平安保命,就要寻得最有利的方位,这个方位可以令他受最小的伤害,并且最快地逃生。因此一入门,他注意的只有两个点,要么不给人可乘之机,要么一击即退。
他心里一轮盘算,就寻定了三个位置,凤姐却径直拉他到这一桌。她似乎一眼相中,又似乎看都不曾看,随便而挑。两人坐下的一刹,凤宁忽然发觉她确实换过衣服,初见的那一身深青衫裙,已换成淡青。
她淡得像一幅江南水墨画。
一个不以面目示人的女人,却在这万象喧嚣的场景里淡去形迹,她的存在如此浑然天成,不引人注目。就连坐姿动作都是自然无绽,浑该如此。于是凤宁突然明白了天赐府为何会追寻自己。乌衣巷里,他的存在是那么不协和。
无疑他选择了最利生存的方位,却依然置身危险之中。凤姐天然一坐,轻轻巧巧将他过往的观念颠覆。他似乎明白了某个道理,脑中灵光一闪,却又乍然消失。
于是近乎崇拜地看着她,深潭般的眼色入了心思,刹那清亮起来。如是想:就是要这么不显山不露水,才见真功夫。
凤姐点的菜也寻常,却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一顿。他看着她举筷、夹菜,放到他碗中。不由垂脸偷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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