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清呈山上的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春日里,我十八了。
叶宝儿和夏知意离开后,院子里再没有住过新人。贞女堂寂静又冷清,偶尔有被接回去的娘子,却再无送来的新人。
我和桐儿都已经长大,却还是贞女堂最小的女娘。连着两年都没有新人送进来,贞女堂的日子也过得局促,堂主胸中郁闷,日渐暴躁。
对我们动辄辱骂不止,连早晚功课的作息要求也越来越严苛。我和桐儿常被遣往山中捡拾更多的柴火,数量不够或晚于规定的时辰回来时,还要斥以鞭刑。
鞭刑于我,实在是家常便饭。
初到清呈山时,我因性格跳脱孤傲,也不懂服软,常顶撞堂主,堂主便对我施以鞭刑。
皮开肉绽之际,我期盼着祖母和父亲怜我孤苦,会来替我作主,也会接我走。后来我盼不到他们,就想自己逃走。
迈出贞女堂,才惊觉清呈山对于一个八岁的女童,如同深渊巨口,随时可吞没一切。我带着桐儿逃了半夜,躲了半夜,却被山中走兽与浓黑如墨的夜,吓得肝胆欲裂。
被贞女堂上下找到之时,我才刚刚下到了清呈山主峰的山脚,离逃离清呈山还远得很。
逃不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背上旧伤添新伤,左一道右一道,皮糙了,心也冷了,话就少了。
可我还是我,我还是想问个明白,人人都说我做错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在贞女堂思过,思的应该是什么过?
我没有推季淑然,我也没有想害死父亲的儿子。
可季淑然摔倒了,孩子没了,他们都说是我推的。季淑然用一副未见天日的骨血谋害了我。
十一岁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是被季淑然陷害的,这个计谋,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实施了。
她捧杀了我,而我浑然不觉。
是清呈山的日日夜夜里,令我揣摩出了真相。
可真相来得太晚,已经没有用。
在日复一日的苦等和积攒的失望中,我想明白了另一件事,我孤苦无依,穷途末路。
那时候,我已经十六岁。
于是,在一次次的清醒和惊觉中,我终于思出了过,我在清呈山贞女堂思过,思的是这一生我没活明白的过。
从前形势比人强,我没有藏拙也没有服软,所以吃了天大的亏,落到今日的下场。如今我穷途末路,再无转圜的余地,也不应该过分倔强倨傲,更不该日渐消沉,应伺机而动,破局逃生。
我自觉自己窥探了天机,便想奋力一搏,可还未思出个章程,便遇到了一个人。
我救了一个女子。
在我早晚都会经过的溪水边,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迹斑斑的女子趴卧在草丛中。
我救下了她,赠了她一些山中的草药。
她很清瘦,整个人死气沉沉,如同行尸走肉。我尚自顾不暇,却仍对她起了怜悯心。她满眼的绝望与不甘,和我何等相似。
我和桐儿偷偷照顾了她几日,她已有些好转。只是手上的伤有些重,需得特制的伤药,不是山中没有炮制过的草药可治。
贞女堂中倒是有,只是我只有做完晚课才有机会拿到,可做晚课后,山门要关闭,我却不能正大光明地出来。
夜里,我得了药,想偷溜出去。
桐儿阻拦不及,只得随我同去。
出去倒便宜得很,天光微亮时,回贞女堂的路却遍布荆棘。
不知是连日的外出引起了堂主的注意,还是恰巧今日不走运,竟被抓个正着。
鞭子落在背上的时候,熟悉的痛感蔓延中,我恍惚地想起桐儿说,娘子你明明随的是心。
我明知人生在世当随法不随心,随法自在,随心困苦,可我还是要随心,我在贞女堂的十年,每一日都是虚度。
我没有思出过,也没有参悟因果。
陷入昏迷之际,我的心底生出一抹雀跃。我想,真好,历经十年苦楚,我仍是本我,没有丧失本心。
6.
夜里,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中,又看到我阿娘。
从前每一次鞭刑过后,我昏迷不醒的梦里,都能看到我阿娘。我明明从未见过阿娘,可朦胧中的身影,却给我莫大的慰藉,我便知道,那个虚无得连面容也没有的身影就是我阿娘,那一抹温柔幻影,是她对我的不舍,是我曾被爱的证明。
也是我对她的期盼。
我闻到了梨花香。
是了,又是春日了。
山上的梨花开了。
我看到阿娘的身影就藏在片片梨花后,我看不清她的脸,却听到她的声音,她温柔地唤我,梨儿,梨儿…
眼泪涌出,我惊醒过来。
有个人伏在我的床畔,温柔地叫我:梨儿,快醒醒。
我茫然四顾,哪儿有什么阿娘呢。我从来没见过阿娘,梦里的阿娘,连脸都没有。
我不过是渴望有一个阿娘。
那样的话,这世上就总有一个人是真的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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