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命令传到殿外,一位玉带氅衣的年轻女士、便在身旁紫金衣官员的陪同下,优游地走了进来。
她是镜华人,银色的皮肤光滑水嫩,容貌清秀,凝胶状的茶色华冠披散在身后,柳叶弯眉,双目澄澈。
平鸣只看了她一眼,心中便犹如投石入水般,激起了阵阵波浪。
因为这位女士飘飘乎如仙人转世,像是一件白玉雕琢成的镇纸。她长衣遮罩的纱裙一尘不染,手持折扇轻拂胸前,头上淡紫色的华冠似绸缎一般柔顺,薄唇微微勾起,瞳眸中流露出非凡的远见、超世的智慧、以及几分挑弄般的狡黠,就好像在暗自谋划着什么连环之计一般。
尽管她眼中思谋反复,但他一点都不讨厌这种眼神,一点都不,反倒对她的这种深不可测的态度有几分欣慰。他觉得,这恰恰代表着她藏器于心,必定能够在汹涌的朝堂上游刃有余。
平鸣只以为,她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敢于坐在这里,面不改色地来谈判,便已经有了英雄豪杰的气概。而这份持重而不卑不亢的气质,此刻竟正在一位看上去如此年轻的女士身上自如流露,则更让他动心,有了一种与她知交对饮的向往。
那个紫金衣官员站在这位卓尔不凡的女士身边,一脸的仁厚之相,上前一步向鸿启帝拜道:“微臣参见陛下。这位便是西原使臣,寒川月。”
随后,他便退到了一旁,留下这位名叫寒川月的女士独自站在大殿中央。
寒川月。平鸣在心里暗自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却一直停在她嘴角那抹不知何意的微笑上。
寒川月颔首,向陛下提裙鞠躬:“不才拜见陛下。”
随后,她直起身,拱手转了一圈,向殿中群臣致意。
“诸公,幸会、幸会。”
百官看着她的眼神中,冷淡、轻蔑、与算计占了大多数,那些文臣们多是如此。很少有人和她回礼。即便这样,寒川月脸上的笑意不减,从容不迫。
她看向季治时,挑逗般低声说道:“又见面了,季大人。”
季治看着她,眼神淡漠,不动声色地拱手回礼,并未多说什么。
待到寒川月礼毕,鸿启帝坐直,对着她笑道:“久闻先生大名,今日有幸得见,请上座。”
他指向龙椅左边的那个高贵的席位,示意她坐到那里。
“谢陛下。”
寒川月拜谢,随后款款上座。她手中折扇轻摇,对面前不友好的气氛毫不在意。
平鸣的座位离她很近,下了台阶只有几步的距离。他可以居高临下地欣赏她侧脸的风雅有容,能从她垂落华冠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瞳孔。
这时,她微微扬起脸,侧颜看向台上高坐的平鸣,笑盈盈地对他颔首致意。
平鸣被吓了一跳。他连忙也扯出了一个并不好看的微笑,向她回意。
寒川月只瞥了他一眼,便信手将自己身后的裙摆整理开来,面向群臣,正襟危坐了起来。
朝野之上,静默无声。她环顾四周,分毫不在意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自顾自摇着那无题的折扇。
陛下端详着寒川月,眼神中也不知有何考量,嘴角却一直保持着笑容,平和地说道:“朕与你家至尊也是许久未通消息了,早听闻她身体抱恙,不知近来可好?”
“感谢您的关心。我家至尊有赫洲神医妥善调养,这些月来已是有所补益,圣体渐安。”她客气地回答道。
“既如此,朕今有羡仙长生露一瓶,愿您带给她,也算是朕的一片心意。”
他说完,挥了挥手,旁边的侍从立马双手端出一个铺着丝绸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手掌长度的小瓶,瓶身透明,里面的液体微微散发着翡翠色的流光,稀世罕有,光是看上去就是一副能回血的样子。
侍从恭敬地将这瓶什么……羡仙长生露呈到寒川月面前。寒川月躬身对陛下行了个礼:“感谢您的厚意。”
“还有不知多少年前,朕答应你家至尊的那两匹朔翎驹,一雄一雌,如今也是养大了。先生便一并带回去吧。”
陛下的语气并不令人紧张,与寒川月之间就像是闲谈一样,但满朝文武都紧绷着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
寒川女士的仪容仍然云淡风轻,她轻摇折扇。
“陛下盛情,十年之约仍然不忘,不才必须替我家至尊感谢您的言出必践。不过,不才窃闻,朔翎之驹,虽有金铁之羽、万里之能,然遇战便怯、不与群合,方今濒临灭绝。我想,若真如此,则当今西原,虽得此驹,无足贵也。”
此话一出,气氛立刻降至了冰点。鸿启帝的笑容凝滞在了嘴角,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却还是没说什么。
吏部尚书季治眉头微蹙,站了出来,看向寒川月,言语中不乏讥讽之意:“我早就听说寒川先生善于纵横朝野、据理服人,如今您大驾光临,莫不是奉了安瑜帝之命,游说我悬息来了。”
她笑笑:“我本以为,光是那忘赋山之火、黑骏谷之水,数败联邦大军,便已经足够史书称道几篇了。不曾想,到头来,令不才声名远扬的,竟还是那不足挂齿的唇舌功夫。”
她这语气,满口不以为意,甚至都没抬眼,随便就说出了那么可怕的功绩。
此刻,她就像那独坐群儒之中的诸葛孔明,从容不迫。平鸣瞥着她,暗自思量,顺便悄悄欣赏着她的侧颜。
“寒川先生说笑了。您用兵如神,亦是世人皆知。民间有句为所称道——‘寒川信手落悬棋,白骨积,黑水急’。”季治表面客气道。
“过誉、过誉。我不过是会看几刻天时,外加几分气运罢了,都雕虫小技而已。”寒川女士手中折扇慢摇,语调也同样不紧不慢。
鸿启帝从喉中发出了几声低沉的笑。他开口了。
“莫要自谦。如今,像您这样有天妒之才的英杰亲来,也难免令朕与众爱卿诚惶诚恐哪。”
他的语调放缓了一些。
“朕素来广纳天下之士。您值此纷扰之时,去国远行,来我悬息,必有高论,对我悬息而言,恰如久旱逢甘霖,朕是高兴还来不及。无论您心怀何计,都不必遮掩,朕洗耳恭听。”
寒川女士笑容不变。
“陛下恩威浩荡,不才深感荣幸。我的确有计,但不是为西原。我替西原的思谋成略,早在出行前便交代完了。”
她端坐众人视线的焦点,并不惧群臣百官灼灼的目光,谈吐自在。她这气质,犹如上天偏爱,风华绝代。
“如今,我此番前来,只是知贵国必发兵来援,故来替陛下您出谋划策而已。”
她此话一出,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凉气。
这口气,真是不小。在此之前,季治和季教两位皇子、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因此争论完,她登场一句话便将其压了过去。
季治礼节性的笑容有些绷不住了,还没等陛下开口,便抢先一步问道:“寒川先生就如此笃定我悬息会出兵?”
他的语调还算平和,故而寒川月也平静而温和地回答了他的话。
“因为我知悬息素来昭心立义。就好比百年前,贵国先皇毋宁不要百里之地,也要回报山野部族的一箭之恩。贵国对草莽匹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有千年盟约的唇齿之国呢?”
平鸣看着眼前处变不惊的寒川女士的侧颜,欣赏着她将扇子放到面前案上,低眉轻拉袂袖,信口谈吐的模样。他的嘴角不禁微微勾起。
厉害,她这一上来就给悬息戴了好一个高帽,还直接拿人家的先祖举例论证,自己要是那帮主和大臣,现在就该对号入座无地自容,说什么也不好意思阻挠出兵了。平鸣暗自想着。
众人哑口,就连季治都一时无言。
趁着这个工夫,寒川月又佯装无意地补了一句:“而且,此番有太史大人大驾光临,想必是贵国要在青史上留下一个信义昭彰的美名吧。”
季治生生地拉扯着自己的微笑,咬着嘴唇,看着她的眼神中多了许多恼意。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恢复了先前平和的语气与表情。
“寒川先生说得不差。此番朝堂之上,满朝文武皆对您的良策延颈以盼,还望您不吝赐教。”
他笑眯眯地看着寒川月,将自己胸中的烦懑生生压了下去。他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说法。
寒川女士瞥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季治,从喉中轻笑一声,随后无视般转过身去,直接面向陛下,故作随意道:“如今大事在临,狼烟已紧,想必悬息智能之士早已推敲大局,分析利弊,或有高论,不才也就不再对此妄加评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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