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墙而出,在没有灯没有亮的小区里踩了一脚泥。

回到车里,本来想点根烟,但又想起有人不喜欢烟味,抬脚刚想下车,心里又想着什么玩意儿啊一点义气没有,刚才明明也跟着一起进去了,扭脸人又没了!

但,算了,大家都互相将就点得了,那场面,她遁了也好。

大脑里一番辗转腾挪,其实动作上还是行云流水。

只看外在,我屁股挨着座椅没动弹,只是降下车窗,从口袋里掏出烟要点上。

0214这时候又不见外了,客气劲头完全没有,一抬手直接压住我拿烟的胳膊,问:“这烟是非抽不可吗?”

当然不是,我又没瘾,只是最近烦躁起来添了这么个坏习惯。

我舔舔嘴角的伤口,疼的一皱眉,“咋的,现在是老年相亲节目现场?这烟是非抽不可吗?这舞是非跳不可吗?这狗是非养不可吗?”

她笑了一下,缩回手。

我更来劲了,偏着下巴欠欠的说:“我没劳保,还没月收入,就老家一块宅基地,等着一百年后高速修路要占地的时候拿着补偿款,才能给彩礼......”

她拿出一包纸巾,塞我手里,“擦擦颧骨边上,右边,有点渗血。”

纸巾按在伤口上,不说不觉得疼,这时候留意上了,反倒丝丝缕缕的疼起来。

就好像小时候一个人摸黑走夜路,能咬牙走很久,可一旦见着个亲人,脚也疼了,腰也酸了,胃也抽了,心里委屈的盛不下,泪珠子就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我的劲头顷刻间全都卸了货,要是条狗,尾巴肯定肉眼可见的耷拉下来了。

“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我想不明白,刚才在假哑巴女人家里,为什么她明明看见了大力手机里的内容,却只是揣了起来,冷静的拽出一张皱边的破纸,让大力写了一张二十万元的欠条,就放人走了。

我想不明白,她叽里呱啦的叫唤一通,最后却将矛头对准了我,举起那把折叠凳子,照着我好一顿拍,差点没把我拍成饺子馅,连踢带踹的把我赶出来,仿佛不请自来的非法闯入者,是我。

我也想不明白,大家都闹成那样了,床上躺着的小孩子只是眯缝一下眼睛,一双睫毛小翅膀似的颤呀颤,最终演技拙劣的一动不动,保持装睡的姿态。

唉。

难受。

心里难受,身上难受,哪哪都难受。

0214听了我的叙述,脸上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和我一起沉默了一会儿,说:“未经他人苦......也许她生活的很艰难吧。”

因为她这句话,我心里一刹那又涌出一万句反驳的话,但是算了,没意思,不说也罢。

她问:“你是想到自己了吗?”

我用鼻子哼一声,“你又知道了。”

她轻声说:“这世间从来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如果产生了特别大的共情,只能是因为联想到了自己,代入到了自己,仅此而已,人,从来都是自私的。”

我冷笑:“不止自私,还有无尽的欲望,然后拉扯身边一切的东西,来填补自己欲望的大坑。”

她说:“欲壑难填。”

我接着冷笑:“你最有文化。”

我承认我现在心里有点不好的情绪,消化不了,只能无差别攻击,她算是无妄之灾。

于是两人又沉默。

我以为我见义勇为了呢,一个刚捅了艾伦一刀的人,勒着变态的脖子,叫嚣着要报警,全然忘记了最初只是为了救那个舔蜗牛的小孩子,这真是忘我了,连被人家抡板凳的时候,还大吼着别忘了带孩子去医院检查身体!

但其实天边渐亮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清晨的磁场影响了激素变化,我又想开了些似的觉得,变态存在也有存在的道理,存在即合理嘛,我不喜欢的,就一定不该存在吗?那别人要是因为某一件事不喜欢我了,我是不是也全然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呢?承认和尊重少数群体的选择,往根上说,不就是给未来的自己一丝退路么,毕竟谁能那么清楚自己以后会遇上什么事呢,大家都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

0214说:“那叫色盲悖论。”

我真是......

算了!

我启动了车,她也没问我要开去哪里。

这一刻我又有点高兴起来,仿佛这城市的游魂,从一个,变成了一双。

清晨的空气很清凛,很干净,带着潮湿的雾气。

我带她来我读书时候很喜欢的一座公园。

这里有一大片遮天蔽日的水杉,高耸粗壮的根颈扎进云里,枝叶朝天,其下半米多高尽泡在水中,水面油绿绿的覆盖着一层水苔,像细密的草坪,只偶尔有黑天鹅划水而过,才在肥胖的鹅屁股后头留下一条被拨开的水线,映衬着沥青色的倒影。

水杉中间修着一条木头栈道,这时间是几乎没有人的,我选了中段的一处座椅,和她坐下来。

她眼里有些许的新奇,“我居然从来不知道这座城市里还藏着这样的地方。”她起身去围栏边,伸展开双臂,仰头深深的呼吸,“看来你当年也是个很热爱生活很有情调的人啊。”

“有情调个屁,”我靠坐在长椅上,两臂展开搭在靠背边沿,“还不是因为没有钱,所以知道一切不用花钱的去处。”

真的,没有钱不可怕。

可怕的是贫穷。

贫穷是一种外生的DNA。

它会让一个人时刻感觉胃中空虚,任何喧腾的气味都会带来口腔内唾液的非自然分泌,贫穷让人不像人,像动物。

看到堂皇招牌的一切店铺都不敢进去,进去也不敢与人对视。

看到同类只觉得自卑。

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在内心反复换算:一瓶矿泉水,能在食堂买四个馒头,四个馒头能吃两顿,那么,渴一会儿,也没关系。

“我那时候有个心理,”我望着高耸的水杉,像化在雾里,“但凡一个东西超过五块钱,就好像,我根本配不上这个东西。”

所以,我很抠门儿,抠门儿到了吝啬的程度,不光自己跟个貔貅似的只进不出,还企图将这种理念埋进得得的脑子里,越是对他感情深,越是忍不住时时在言语上打压他,告诉他:我们不配干这个,我们不配得到那个,我们不配......

现在想想,魔怔了似的,有什么是我们不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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