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人似乎都搬走了,”冯夤四下察看,入眼所及均是一片萧瑟,民居和官道还在,只是一个人也没有。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他牵着缰绳在地下步行,眉目间隐约有焦虑之色,“我们还是从其他地方绕行吧,大人。”
“怎么,你已经被那些漪族的传说给吓怕了吗?”江炯骑在他那匹瘦马的背上睨了他一眼,嘴角轻慢地笑着。
冯夤可不吃这套,他已经二十一岁了,这些年没少跟宫人贵胄打交道,他心里很清楚,他们不是想得太多,就是见得太少。“没有那回事,大人。小的只是看前方路上空旷,推想这里的人可能都搬走了。现在天色已晚,总得找个地方歇息。”他耐着性子答道,话语里隐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戒备。
江炯在马背上嗤地笑起来,语气比方才促狭了不少:“冯夤,我问你,你从小到大有没有离开过冷宫?”
又来了,冯夤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希望江炯不要老是对自己的出身这么感兴趣。“没有,大人。”他答道。
“哟,难怪你一路上都心神不宁的。冷宫里都是些疯疯癫癫的老太婆,你跟她们呆得太久,只怕眼界逼仄,难通人事。”江炯摇摇晃晃地瞥着他的头顶,因为俯视他人而心生愉悦。“我爹讲起过你的情况,在那里头没日没夜听她们啰嗦的滋味不好受吧?”
冯夤望了望他,徐徐接道:“小的只是个当差的人,按本分做事就好。”
“本分?”江炯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笑着说:“常言道尽人事听天命,尽到人事才有天命可知。什么事都不如人事要紧,不通人事,再本分也没用。”
按以往的经验,不去接对方的话比较好。冯夤一边听,一边把注意力放到了江炯以外的地方去了。江炯很快就发现他没有专心听自己说话,他在马肚子上一踢,语气不善地说:“冯惕之,我看你现在就有些不知本分。”
冯夤抬头望了他一眼,须臾后面无表情地回答:“大人见谅。”
他一回完话,眼神又瞟到别处去了。感到他又把自己撇在边上,江炯涨红了脸,气呼呼地瞪着他。没过多久,他指着前边一处空了的茶歇,唤道:
“吁!本大人口渴,你去给我弄些茶来。”
冯夤却牵着他的马说:“此处已是西域二州的地界,风大沙大。也不知这里荒废了多久,只怕那茶歇里的炊具都没法用。”
“没法用?你就不能洗洗吗?”江炯皱着眉头质问。
冯夤的脸上划过一阵痉挛。
他好歹控制住面部表情,姑且耐心地回答:“大人,西域各地向来缺水,您每天又要整装洗漱,我们带的水有限,没有多的用来洗炊具了。”
他一席话说得江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多时,他在马背上叹道:“都怪这匹老马路上迁延,耽误本大人行程。”
江炯心中不忿,怪天怪地怪路怪马,最怪的还是冯夤。第一眼见到冯夤时他就觉得讨厌。他不明白,这么一个毫无出身的人,为什么老是趾高气扬地说话,好像只要他开口,凡事就会变得理所当然一样。
他更不喜欢冯夤望向自己的眼神,那双眼睛就算看着他,里面也没有他。
少侍出身士族,伴侍大多由其家奴担任。江炯和冯夤之间的关系又不尽然。冯夤八岁起就在神都的冷宫中当差,只因身后无人,与他一同进来的宫人早给调到别处去了,他却还留在那里,直到他所在的东厢房传来了江美人即将病逝的消息。
江美人是前朝梁穆宗的妃子,她前脚刚进宫,穆宗后脚就自缢了。慜王摄位后虽不治前朝宫人的死罪,却会把他们活生生地关进冷宫中幽闭。江美人被囚时正和如今的冯夤一样年纪,去世时也只有二十八岁。起先她总是对旁人讲自己的母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每天都与那些杂役和宫女说个没完,说她在娘家度过了怎样的少女时代、她的母亲和父亲如何待她、她的族弟又是何等的有出息,或者是自己十岁生日时得到过的什么钗环首饰等等。她有些才情,很善于把一些生活细节说得惟妙惟肖。开始还有些听她讲的人,可她讲来讲去总是那几套,旁人不久就生厌了。等一年多以后,这女人再说起自己的娘家,便有其他杂役用逗弄似的语气问道:
“夫人家世如此显赫,何不尽快致信您的娘家人,好让人早些把您接出去呢?”
每当有人这样问起,江美人就会满脸苍白地答道:“我、我已经是圣上的女人,他没有休我,我怎可回去?”一面还要认真地念上几句往生咒言。那些仆役很快就笑起来,不再过问她的事,也不再听她絮叨,望着她的眼神则日渐轻蔑了。
最终,冯夤成了冷宫里唯一会听她讲话的人。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自己只是没那么介意她的絮叨而已。没想到江美人却记住了他,还在自己临终之前致信江家父母,把他推荐给自己的族弟江炯当伴侍。
刚见江炯时,冯夤就知道两人处不来,但现实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江炯比他还小两岁,鼻梁上长满了雀斑,双颊动不动就红扑扑的。江家固然忝列士族,说到底也只是徒有虚名,其实连江炯轮值赴任的路费都要筹借,若不是有冯夤,恐怕连充门面的伴侍都雇不起。冯夤也明白,江家已经是自己离开冷宫最好的机会了,自己再怎么头疼都得学会和江炯处下去。
他们在茶歇门口停下,江炯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冯夤,自己拣了块背阳的条凳坐下,揭开水囊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冯夤自去西侧树下拴马,沉吟的侧脸心事重重。此处没有人迹,再往下走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干净的水源。他一路走来都在留意道路两旁的动静,越凝神越觉四面八方都静得离奇,地面明明布满尘土飞扬的痕迹,周遭却连一道风都没有。
他想得出神,连江炯呼唤自己的声音都没听见。等他回过神时,江炯那张大孩子一样的脸孔又变得红扑扑的了。
“你聋了吗?本大人饿了。”江炯气愤地看着他。
冯夤挑了一下眉,从两个人的包袱里掏出一快干巴巴的烤馕,还是几天前途径密云时买的。
“我不想吃那个,没有馒头了吗?”江炯一见到他递来的烤馕,眉心马上挤出一个川字。
“馒头比这个还不能吃,你想拉肚子的话倒是可以试试。否则的话,”他把一只干巴巴的馕递给江炯,“就这些。”
“就这些?”江炯扬起手来,看起来是想打翻他递过去的东西。冯夤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扬着的手马上就像被定住了似的停在半空。
“要是前边还找不到人家,这可就是咱们在路上最后能吃的东西了。”冯夤又说。
江炯气喘吁吁地坐在茶歇店门口的凳子上,不顾体面地抬起衣袖揩汗,感觉吸饱了汗的圆领袍很不舒适地贴在自己的身上。被对方骑在头上的感觉始终萦绕不去,他心恨难消,把自己的脸都揩得通红,才重新抬头看向冯夤。
冯夤负手而立,微微敛着眸子看他,垂下的双眼看上去倨傲又冷淡。
江炯咬了一下牙,被俯视的感觉让他马上就从凳子上站起来,劈手夺过冯夤递来的馕,狠狠咬了一口。
“废物,这点事都做不好。”他嚼着馕囫囵骂道,只觉得那干巴巴的烤馕到了自己嘴里像面渣一样难嚼。见冯夤撇下自己去旁边准备茶炊了,他塞着馕饼,不时朝着对方的背影出神,心里似有万千蚁群在啃咬。
他江家虽然只是幽州地方士族里的一介末流小户,上溯五代却与当朝皇后颇有牵连。再说,要不是他堂姐临终之前致信自己的父亲,冯夤这辈子早就烂在冷宫里了,哪轮得到他这个贱籍给自己摆脸色?
再看冯夤刷马背时那副目不斜视的样子,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总觉得非得找个机会治治对方才行。
“喂,冯惕之。”
冯夤在马背前停了一下,扭头看见江炯坐在凳子上对自己笑:
“你以前应该在冷宫里见过不少娘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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