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世上所有的永恒,如果与太阳相比,那就不能仅仅用“相形见绌”这样拙劣的词来形容了。人类所有的誓言,所有的盟约,无论是纸面上的还是口头的,很少能有跨过时间与诱惑这两道坎的。为了使它更形象,在时间与诱惑考验之前显得更真实、更具体,才有了一些如“至死不渝”、“海枯石烂”、“指天誓日”等美词流传下来。而发誓时情绪之激烈,恨不能刨心挖腹鉴真情之苦痛,亦或是柔弱的大脑无法承受极致的情绪亢奋所造成的生物短路,使得发誓的人觉得流传千古的美词亦不能使其切贴。于是,就有了更毒的誓言,往往指着某些看起来比较坚强的物或是虚无的神灵为誓,但终了却往往是可怜了这些具体的物、虚无的神。它们所背负的,即便是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早已毫不犹豫地跨过“奔溃”这个高坎很多次了。
倘或誓言有灵魂的话,在哪个维度的空间里一定是鬼影惨惨!
生活在博峰脚下的儿子娃娃,曾无数次仰望着博峰雪域想到:披在她身上那厚厚的、圣洁的白,可能是一个个望着她起过的誓言堆积起来的吧?这是完全可能的,毕竟她那么巍峨,看似那么坚强,而且也不知道伫立在此恒久的年岁。何况,据传上面还有神仙居住呢,没有比她更适合指着起誓的了。
但要是博峰有一天因不堪此种重负而崩溃了,泪河奔涌之后,那种盛夏时节仍能遮住长发的洁白披肩可能要退到脖颈了。剩下的那一点洁白,有如军垦博物馆里的旧犁,有如赵一曼牺牲后留下的那只粗瓷大碗,无理想主义者会觉得没有视觉上的美感,但却是人类在短暂的生命历程中践行誓言的证明。
日复一日,太阳准时爬过博峰,检视和爱抚着她照耀过的一切。如果有一天没有看到她,那不是负约,不是违背誓言,而是换了一种来的方式。人类脸上有富于各种场合的表情,可以游刃有余地变换各种来的方式,而太阳却只有乌云一种。
今天的太阳正是用另一种方式来的。先是几滴雨洒在树叶上发出稀稀的沙沙声,紧接着就密集了,比大蚕室里嚼桑叶的声音还要响亮。
“他妈的,早知道这么个鬼天气就不来了!”韩榭躲在一棵老榆树底下避雨,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他捡过来几块先前被他砸得更碎的石板碎块,在地上玩起了抓石子的游戏。
“唉,这些个哈怂黄萝卜,也不知道这个鬼天气他们还上班不。”刚玩了一把,韩榭便觉得无趣,两脚把石子踢到远处,抬头望了望博峰那边黑黢黢的天空,继续嘟囔道。
黑云低低地压在半山腰上,博峰已经看不见了。四季的景色在这一刻同时上演着:那看不见的博峰顶上,又是狂风裹挟着雪花,在闪电的光亮中为她理着新的妆容;黑云低压的半山腰上,雨夹雪或是冰雹洗刷着松林;在韩榭站立的地方,密集的雨水滋润着焦渴的土地,浇灌着已经伏贴在地皮上看似已经干枯了的小草。再远处的平原上,却有阳光普照着大地。
相比于韩榭对这种天气的厌恶,小草是欢快的,老榆树也是欢快的,夜虫儿也不见得厌恶,湿润的泥土让它们挖洞更省力一些。如果它们能表达,一定会伴随着雨声欢快地喊出来,大声地唱出来。它们渴望得到雨水和阳光,就像人类渴望得到金钱一样执著,唯一不同的是它们容易满足,一切刚刚好就是上天最好的恩赐。它们从来没想过要让雨水多一点,阳光少一点,或者是阳光多一点,雨水少一点的问题。阳光炙烤的时候,它们茎干叶枯的贴在地皮上,仿佛已经死了很久,但是只要凑近一点细细瞧,在枯叶包裹着的心里,总会有细如针尖的一点嫩芽,低着头弯弯地卷曲着,等待着。
“他妈的,老子点真背,这些该死的黄萝卜!”韩榭咬牙切齿地骂着,从树底下钻出来准备往回走。可是当他抬头的刹那间,就看见六七个灰灰的人影已经快走到他面前了。
韩榭赶紧抹了一把遮住眼睛的雨水,这才认清那就是“黄萝卜”们,原来是雨衣遮住了“黄萝卜”们本来的面目。
韩榭先是一怔,忘了在心里反复演练过很多次,准备用在此刻的场景。但就在那几个人走到离他还有四五步远时,他镇定了下来,理智促使着身体的各条神经高效工作起来,首先是远在脚趾上的。他迈开步子迎了上去,刚才还恨得凝成一块黑铁板的面部肌肉上,此刻每个细胞都活跃了起来,这些微末的生命体把厚重的面部整个儿向上拉升着,让本就小得可怜的眼睛弯弯地眯成了一条缝,八字眉几乎平直了,嘴角向上翘着,露出了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两只手迅速在左右口袋里各掏出一样东西。
“大哥,大哥们!哎呀呀,真是辛苦啊!这么大的雨还去上班?”
“黄萝卜”们边走边聊着什么,冷不丁被韩榭唐突但饱含关切的问候搞懵了,站在原地相互望着,想从相互的表情上看出来这是哪个工友的亲戚或表兄弟。
“来来来,抽烟抽烟,哎呀呀,看大哥们辛苦的。”趁着“黄萝卜”们还在懵圈的时候,韩榭麻利地抽出烟递了过去。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癞瓜子!”有一个人认出了韩榭,抬手指着韩榭脸给其他工友说。
“哎呀呀呀,大哥真是好眼力。咱们见过面的,我还以为大哥们不认识我了,哈哈哈......”韩榭笑着,或许是被雨声淹没了一些,干巴巴的笑声不是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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