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芳华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疲倦的身体在一夜的沉睡过后得到了充分休息,她舒展身躯,感到久违的惬意。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阳光透过的树叶仿佛翡翠一般清脆透亮。她等了数秒钟,心情仍然很平静,那种早上醒来便会住她的焦虑似乎凭空消失了。一只红嘴翠羽的小鸟落在她的手指上,歪着头打量着她,看她不打算伤害自己,小鸟才往她的方向又蹦了几步。
薛芳华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小鸟便拿脑袋蹭着她,她不禁露出微笑。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嗲里嗲气的猫叫,小鸟受了惊,连忙振翅飞向天空。门开了一道缝,大橘猫从里面探出头来,迈着矜贵的小猫步跳到她的床上,用圆乎乎的脑袋顶着她,薛芳华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便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在床上摊成一整张毛茸茸的猫饼。
“下来,别蹭我一床毛。”薛芳华把它往外推,它却赖着不肯走,她只好把它抱了起来。大橘沉得像块秤砣,她抱着有些吃力。她煮了块鸡胸肉掰碎了喂给它,脑子习惯性地开始转动,思考着今天的安排。但外面的风吹得正好,阳光暖洋洋的,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的春天了,用在招聘网站上似乎有些浪费。
她想了想,便回去换了一身运动服,只拿了手机出门晨跑,大黄吃饱了,跟在她的后面跑得欢快,她也懒得拴绳。阳光正好,春风暖软,她闭上眼睛,迎着春日的微风,她的感官仿佛打通了,她能嗅到风里的花香,早点摊的面点香气,不远处隐约的柴油气味,应该是最近修路的工人留下的,就像木鱼敲醒了沉睡的心灵,世界忽然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大黄追着蝴蝶乱跑,她刚想开口叫住它,手机便响了起来。薛芳华打开手机,是赵文琼发的消息:“醒了?”
“刚起,在晨跑。”
“我要去市里的批发市场一趟,你有空要跟我一起吗?”
“行啊。”薛芳华的脑子还没做出反应,手已经先一步按下了发送键。回信立刻就到了:“好,那半小时以后村头的小卖部门口见?”
薛芳华来到小卖部时,赵文琼已经在门口等了一阵子了。他换了件白色连帽卫衣,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一看到她后面还跟着只胖猫就笑了:“你这是要带乡下猫进城去啊?”
“要是公交车能带猫的话,我倒是很想带孩子去见见市面,对吧大黄?”她有些吃力地把小胖子抱起来,大黄吃得油光水滑,站起来活像一只鳌拜,由于长期在村里混,看到人就打滚,露出毛茸茸的肚皮让他撸。
“宝贝儿,你怎么胖成这样?我从没见过体型比你还大的猫。”赵文琼把猫给撸下去,拍了拍身上的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去买了一根火腿肠,把大黄抱到膝盖上从里到外都撸了一遍,头也不抬地说道:“任巧巧说这两天在忙着给导师干活,暂时没空拍摄,人不够,拍摄工作恐怕得往后推了。”
“她不是才上大学吗?到底在帮导师忙什么?”
“现在的大学生比我们那时还卷,日子都不好过啊。”赵文琼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碧云给我列了一张清单,我现在要去批发市场准备他们要的东西,再买一些配饰回来。”
两人出门之际,朝阳已经探出头来,如同一个浑圆的荷包蛋。不过一年之中,比朝阳更先舒展筋骨的是曲江商品城的业主。曲江商品城是扬州最大的生活用品集散地,各种物品应有尽有,经历了六次搬迁,原址位于河畔,夏天常常有荷花开放,薛芳华小时候经常到这里玩耍,摸鱼捞蚌壳总会经过这儿,盈盈荷塘盛满月色,倒真是如诗如画的场景。商品城总是早于城市醒来,当东方吐露晨曦,零售店主便守在批发市场外,只为抢到今年最新潮的款,从外地来的店主拉着小推车进货,高跟鞋笃笃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清晨,偶尔踩到带裂缝的地砖,霎时污水四溅,“背背儿”坐在电动车上等人招揽,背上驮着新进的货物,门口摆满早点摊位,蒸笼里热气腾腾,油锅里噼啪暴响,铁篦子上晾着金黄酥脆的油条。
等到八九点钟,在金融中心上班的白领便挤满了早班巴士和地铁,快递员和外卖员穿梭在迷宫般的巷道间,用带着浓浊乡音的普通话招呼客人,退休的老人却已经提着一壶茶叶,抱着象棋篓子或是一笼八哥,精神抖擞的去找老朋友打“掼蛋”了。人人各司其职,运转自如,宛如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
作为土生土长的扬州人,薛芳华曾对这里十分熟悉,但多年没有来过,幼时的荷花已经不在,昔日熙熙攘攘的商品城倒传来了搬迁的消息,门口仍然能看到背着大包小包奔走的生意人和成群结队的电瓶车。薛芳华和赵文琼来到缫丝厂,收集做绒花用的蚕丝。江南人喜欢丝织品,这里出口的丝绸畅销全国各睇。两人买了蚕丝,又到批发市场淘了一些人造珍珠,金叶子之类的配饰,预备装点凤冠时使用,两人去冶春喝了早茶,一路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薛芳华看了一眼时间,感慨道:“一晃眼一个上午就过去了,感觉每次跟着你出门都在虚度光阴。”
“光阴就是拿来虚度的。”赵文琼大言不惭,“这么好的天气就该提着八哥笼子去喝早茶,消磨一上午,再到附近去听个评话,下午打打牌,喝喝茶,一天就过去了。”
“你是退休老爷子吗?”薛芳华哭笑不得,赵文琼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说道:“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坐在早茶社的大爷,恨不得提前三十年退休。”
“想太多,我们这一辈人只可能推迟三十年退休,为国家打工到生命最后一刻。”
赵文琼的表情瞬间如丧考妣,薛芳华难得看到他这么沉痛的表情,不由心情大好:“你不是说想给老百姓做点实事,为乡村振兴做贡献吗?”
“是啊,但我总是想偷点懒,觉得大好辰光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实在是可惜了。”
“你也太没上进心了。”
“上进心又不能当饭吃。”
两人一路斗嘴,回到了村里,薛芳华先回到家,正好遇到了一个胖胖的女人带着女儿,听说是原来是妇幼保健院的护士,现在已经病退了。护士的退休工资不高,她从村民口中听说了薛芳华想创办绒花工作室,便主动上门来加入。
陶念娣很高兴,主动充当向导给她们介绍了绒花的前世今生。八九十年代绒花火热的时候出口欧美,村里很多人都在绒花厂上班,本地人都有所耳闻,不过她是绒花热褪去后才嫁到村里的,陶念娣仔细给她讲解制作过程,并答应她每天都可以上门来学习,帮陶念娣打打下手。
“现在会这套完整工艺的只有你一个人,会不会太辛苦了?”薛芳华忍不住问道。陶念娣笑道:“我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只会做绒花,喜欢就不觉得辛苦。我这把岁数了,还能把祖宗留下的手艺传下去,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薛芳华心头一动,又想起了当年绒花厂热火朝天的岁月。这一手技艺既是她的立身之本,也是她的骄傲。即使不能恢复到当初的繁荣,她也想帮助陶念娣和这些女人实现自己的价值:“那外婆,你能教我做一下绒花吗?”
“就你?”陶念娣一下子笑起来,“你这孩子平时毛毛躁躁,哪里做的好这么细致的手工活。你就在外面跑跑推广得了,这活你做不来。”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薛芳华的犟脾气立刻上来了,陶念娣拗不过她,正好旁边蒋碧云又带着人来了,便一样一样地教她。陶念娣烧了一大锅碱水,把蚕丝放进去煮,满院子都是浓郁的气味。薛芳华捏着鼻子道:“我早就想问了,这蚕丝非得煮过吗?味道好大。”
“煮过了以后的熟绒才能用来制作绒花,这才是开头了,你就嫌麻烦。”陶念娣瞪了她一眼,薛芳华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了:“这些都是从缫丝厂搜罗的边角料吧?”
“对。”
“我们能不能自己养蚕,也能省去这个成本费用?”蒋碧云突发奇想道,陶念娣叹了口气:“你没养过蚕吧?从采桑到结茧起码要一两周,哪有那么多工夫让你等!”
“我小时候也养过蚕,不过都没养到结茧蚕就死了,缫丝厂的下脚料也比较方便。”薛芳华解释道。陶念娣等到煮了一定时候,才把锅里的蚕茧捞出来辟丝,煮过头了就不能用了。传统绒花都是古法染色技术,比如明黄是槐米染色,赤红是用红花或者苏木染色,槐花在未开时,形似米粒,又称槐米。槐花内的槐黄素,难溶于冷水,溶于热水及酒精中,可用直接法染色,槐米用于染帝王专属的明黄色,红花染液漂染,最终则可以得到鲜艳的大红色,黑色则是用皂斗、五倍子等材料制成。她把煮熟的蚕丝浸泡在染缸之中,蚕丝便成了鲜艳的明黄色和大红色,随后将它挂在竹匾上晾干。
“陶婆婆,这些蚕丝要晾在这里多久?”蒋碧云带来的女人问道,陶念娣说:“看最近的天气,如果天气好的话,明天这个时候就晾好了。”
“光是染色就要花一两天的工夫,如果客户订单下得又急又多,不是加班加点也赶不出来?”
“绒花本来就不是快消品。”陶念娣虽然脾气温和,但对自己手艺保有匠人特有的自豪,“如果图快,商场里的塑料花多的很,没必要非要来买绒花。过去的客人都是先来预定,一周后才拿得到货。”
薛芳华只有苦笑,这就是绒花技艺没落的原因。在如今这个时代,可用来装点的发饰数不胜数,如果没有流量和故事带动,谁会花几倍的价格去购买一朵凝聚了匠人心血的绒花呢?
陶念娣手上的这一批是用来演示的,但昨天的蚕丝已经染色好了。炭火早已升了起来,她用木炭文火将黄铜丝烧至退火软化,根据所制作绒花的不同,黄铜丝的规格大小不一。薛芳华看陶念娣做过很多次,先把不同颜色的熟绒按照一定长宽分劈成的绒带,将其排匀后同定在某一器物上,用猪鬃刷子逐条刷平、刷匀。她取来一根黄铜丝将其对折,一端捻成少许螺旋状分叉,从正面夹住排匀的绒带,再将另一端合并捻成螺旋状,用剪刀将熟绒剪断,两手同时反方向捻搓绞紧,薛芳华只见她的双手灵活的翻动,一根滚圆的绒条便出现在手中,这道工序就是绒花艺人俗称的“滚绒”。
她手边放着好几朵大小不同的剪刀,用来给绒条进行加工,这些过程都需要十分细致,全靠手上的经验,用镊子对打过尖的绒条进行造型组合,配合他们从批发市场淘来的珠子等饰品,便能做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花朵了。薛芳华的目光落在旁边一只毛茸茸的熊猫身上,除了熊猫,还有小黄鸡和老虎等物,看着憨态可掬。
“这是客户要求做的吗?”薛芳华随口问道,陶念娣道:“不,是我平时闲着做来玩玩的,你想要就自己拿去玩。”
“我感觉这个可以做成钥匙扣之类的小饰品,价格低一些,应该会比绒花好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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