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异。
这是谯府上下对少爷谯元的一致评价和感受。
大祁京城的说书先生提到这位谯公子多半摇头晃脑,诵吟起他五岁所作的诗句:
兰舟棹楫,青潮两异。
负霞背夕,毕竟薄锦。
这仅为一首残诗,意境韵脚皆显造作,但毕竟为五岁孩童所作,相较其意,文采更加惊人。
且不提他五岁吟诗的才学,也不说他坠地时眉心金花,手心握字的异象,更不语他十五岁与世俗历章学宫李家的千金联姻,单单一份同修儒家与纵横家的悟性便足以令人惊叹。就连当世大儒,其父谯正卿也毫不避嫌地称赞此子假以时日,多加历练,未来定有通彻天地,纵横八荒之才。
而此时此刻,这位再过一个月就要行冠礼的谯府少爷正在府门前转悠,等待父亲下朝回府。
夕阳即将落下,谯正卿的青幔小轿晃晃悠悠抬进了家门。轿中之人轻跺轿底,四名轿夫停住脚步,少年亲自撩起青色轿帘,行礼后将搀扶父亲下了轿。
看着谯正卿满面的疲累,谯元忍不住问道:“父亲,丞相?”
半月前,祁朝右御史谯正卿劾丞相李继十二罪,奏本言辞犀利如刀,但递上去杳无音讯,元寿帝留中了他的劾章。
“回家坐下说。”谯正卿按住儿子手臂,不往膳厅去,径直走进书房。
待父子二人都落了座,谯元迟疑道:“父亲……?”
“六部坐山观望……”谯正卿接过仆人递上的茶水,浅浅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王子寿还是一如既往的油滑。”
“爹爹,王子寿可是当朝左御史,王氏名讳庚,表字子寿的那位?”
谯正卿颔首,眉头低压:“我们谯氏毕竟不是深林崇山的修仙世家,你那份修炼的悟性也要放些许到朝局政治上来。”
他眼中莫名光华流动,又托起颏下灰白长须看看,那对眉毛压得深沉:“为父今年五十有二,说来正值壮年。但眼下衰颓之势不减,若我一有个长短,这偌大的谯氏你一个漫不经心的人如何管的过来?”
谯元垂头不语。
外界都言谯氏公子天资卓越、气度非凡,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然而他自己却明白,自己根本入不了父亲的眼。
他素来不喜勾心斗角之术而好山水神仙之游,但京兆谯氏的气运一年不如一年,如果这次谯正卿不能扳倒李继,那他便没有理由不为家族思虑分忧。
他抿了抿嘴唇,正欲抬头说话,又听得谯正卿在旁说:“不过并非没有转机……元儿,明日沐休,为父需要你今晚走一趟王府,嗯……顺便帮我送样东西给王子寿。”
“我……今晚去见王御史?”谯元揉了揉耳朵,“父亲,不合适吧,我才十九啊。”
“若非你十九岁,我又岂会派你去?”谯正卿一边说,一边起身从书房的书橱底部抽出一个暗柜,谯元偷眼一看,里面蓝皮本子堆堆叠叠,码放得整齐,似乎还按天干地支编了号。
谯正卿翻翻找找,最终从中抽出一本,取了油纸包裹严实,回身递给谯元。
他抬眼迎着谯元不解的目光,缓声说:“王子寿此人工计于心,城府极深,我不指望你能说服他——不是为父看轻你,倘你真能说服他,你也不至于连他的名讳都要询问我。”
谯元脸上泛起苦涩与羞愧。
却听谯正卿继续说道:“所以我给你留两条变通之路,你且附耳过来……”
●
是夜。
大祁不设宵禁,百姓夜生活丰富多彩,街道拥堵常见,不过这可苦了催马直往王府的谯元。他坐在马背上极目远眺,视线所到之处,除了人还是人。
至于叩响王府大门的门环时,已至下半夜了。
随着子时的更声敲毕,王府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位老仆手提灯笼站立门后,对谯元恭敬行礼,“谯公子,老爷里面有请。”老仆的声音干瘪沙哑,好像粗砾擦过砖石。他伸出那只没有提灯的手,向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谯元顺着他手往王府里看,见内里一片漆黑,唯东面一间小屋亮灯,他转头看了看老仆,内心思忖。
这个时辰登临他府,主人家多半沉脸拧眉,但观这老仆神态形貌,一切如常,似乎……他,或者是王庚,早已料到两人今日定有一见?
卜筮?还是……?
他虽不通政事,不晓朝局,但于“修炼”一途算有些微了解,大祁官员有修为在身的不多,通卜筮之道的更少,然儒家不斥卜筮,王庚与谯正卿同出一门,多少会些也是应该。
思至此处,他的精神略有放松,对老仆招了招手,“还请前头带路。”
王府的建筑布局奇特,就依谯元脑中所记路线,整个王府从上方俯瞰,竟是一个“卍”字形,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大门的位置看清这么里的灯光。
二人走得很快,不过半刻便步至灯光所在的屋子。
老仆轻叩门框,“老爷,谯公子在门外了。”
“请他进来。”房内声音低浑悦耳,几乎听声音就能脑补出一位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谯元在外细细听辨,而后推门而入,看见屋内景象后眉头一挑。
只见房间四壁满满地塞着纸质书籍和竹简,四角各空出一块地方,分别燃着红烛。正中一张青石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俱全,且数量不少。单笔海里就如森林的树木,密密麻麻插了不知多少笔;一侧的玲珑博古架架上更是整齐地垒着一条又一条的墨,单看那花纹,价值极为不菲。另有一只婴儿手臂粗细的大蜡竖于青铜烛盏,搁在石案左上角,只这一根蜡烛,就映得房间内亮如白昼。
书案后端坐一人,面如冠玉,黑眉细目,颏下一部长须乌黑油润,仅坐着便有三四尺身高。他此时右手捧书,左手抚长须,正秉烛夜读。
看见谯元进来,他不再抚须,右手也搁下书本,呵呵一笑,“来的可是我那天生金花的谯侄儿?”
谯元连忙俯身恭礼:“见过王御史,谯元有礼。”
“不必多礼。”王庚在书案后虚扶,谯元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抬起,当下心中惊骇,目光向前探去,正好与王庚那双深邃如幽洞般的黑瞳对上。
王庚仿佛能洞察他的心思,道:“微末技法罢了,比起子善兄还是要差上一些的。”
子善是谯正卿的字。
谯元心中已经生出疑惑。
王庚的这一手已然将气劲外放凝练到了极致,在祁朝也算一方高手,但他却这么说……父亲竟然深藏不露?
“我这一身修为不过儒家四品,在这洪荒中算不得什么好手。若你以后游历五大洲,自是会看到更多强大到无边的人。”王庚面上留着微笑,他长身而起,慢慢走到谯元面前,低头俯视他:“你是来劝我的?”
王庚本就身材高大,此时又催动儒家功法散发出淡淡的威压,谯元额上一滴冷汗坠地。
“不敢有劳王御史,但小子奉家严之命,实在不敢不言。”
“可是子善的言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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