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博览山水纵横的张家界,游历烟波浩渺的蜀南竹海,流连碧空如洗的桂林山水。此番重游黄山,既因景,更因情。

“黄山四千仞,二十三莲峰”。约莫三四点,披着绿衣的列车正呜咽着穿过跌宕起伏的碧波,天边尚且留着一弯新月,影影绰绰,整个山岭都沉浸在阳春白雪般的光辉中。我倚在列车的皮椅上小憩,困意渐渐被愈加颠簸的土路和料峭的春风掠夺,顺着大红窗花的镂空处望去,绵延的翠色连成细线,恍惚间,帧帧记忆浮现眼前:五年前,父母带着我和小弟一同来此登山。正值深秋,黄山堪堪白头。我和小弟尚且年幼,像是山间的精灵,踩着轻盈的风,笑闹着登上山巅,山奇水奇云亦奇,沉浸其中,难免欢喜过了头,也因此错过了最绮丽的黄昏。后来,小弟不敌病魔,去了天上。那之后,我们一家便极少同游了。

再次伫立于山脚之下,松针溢出的淡淡清香钻进冷涩山风中,伴着层层叠叠的松涛声从眉梢鬓角掠过。我试探着向山巅望去,汹涌的绿与轻薄的白交织在一起,翻飞流动间,隐隐约约瞧见有乘云驾雾的仙龙在其间潜游。直到山间寒意灌进衣领,我才从惊异中缓过神来。瞧着不远处领着父母爬山的男孩,披着大红袄,提着红灯笼,正是天真烂漫惹人怜爱的年岁,却也刺得我眼眶生疼。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掩下层层酸楚,我独自迈上石阶。

春意正兴,迎客松苍翠的要溢出水来,黔水哼着歌绕槛流淌,我与松树挥手作别,松树不语,却也轻颤着回应。来来往往皆是神彩异异的旅人:孩童闹似小雀,少女笑似银铃。初霁时分,不及消散的绯红匆忙躲进湛蓝天幕。峰回路转,映入眼帘的是排云亭被誉为“怪石陈列馆”的西海门。“雾开虎豹文姿出,松隐龙蛇怪状孤”青灰色的石块,若是扮作鹰,便得了几分凌厉;若是扮作免,便得了几分狡黠;若是扮作鱼,便得了几分灵动。犹记起我和小弟一边惊异于百种千百般巧的怪石,一边赞叹文人骚客的领悟之深。再次聆听细碎的晨风在石缝间穿梭,手掌轻抚过嶙峋的怪石,小弟脆生生的笑混在风里再听不清。

云卷云舒,天边泛起淡淡鱼肚白,重新踏上石阶,沿途的景致皆是镀上一层金边。“列峰有心争峻秀,古松无语兀龙钟”,流连于墨色渲染的松林中,枝与枝的接壤处,仅凭闪烁着的光斑就足以惹眼。恍恍惚惚间,我已在灵砂泉前驻足。股股清流迸溅,旋及,又绽成朵朵晶莲。薄雾在泉眼之上翻涌凝聚,明明灭灭间好似瞧见小弟虎头虎脑的扎进水雾中,直到从头发丝到下巴尖的细小绒毛都缀满晶莹剔透的水铢子才肯离开。从回忆剥离开氤氲的水气糊住了我的双眼,转而泣涕如雨,衣襟俨然染上斑驳,纵然饱含着对物是人非的悲怆,但是我知道,那是承载幸福的泪,所以我不曾擦拭。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仿佛只过了几盏茶的光阴,黄昏便同晚汐一样淹没了喧嚣的人群。我也怡巧登上山巅,缥缈的云雾尽数聚拢,凉丝丝,朗润润的。难抑心中悸动,半边天被暮色洗刷着染上淡淡紫。而另半边天则包裹在日光之下,扑朔朔,金灿灿的光影沉浸在满目的桃粉、玫红当中。

“小姐姐,你一个人来踏青吗?”稚嫩的童声唤我,视线在触碰到他时就变得雾蒙蒙的。眼见着那娇小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小弟重叠又分离,我认出是山脚的男孩。许是见我久不应声,又或许是发现我黯淡的神情。他摇摇晃晃凑到我跟前,一个踉跄撞了我满怀。转而又一边自责的道歉,一边搅着小手呢喃:“小姐姐,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难过,但是我爹爹常说‘往事如烟不可惜’即使是耿耿于怀的事,也要懂得放下呢!”云雾悄然散去,心中郁结也慢慢松散,但我依旧选择了沉默。

黄昏固然是极惊艳的,却也是极短暂的。天色愈沉愈深,星斗陆续归位,像一场冻结的雨。转瞬及逝的美,接着却是漫长而冷清的孤独。但是无法挽留的念想又何尝不是一种遗憾呢?弥久不散的酸楚真正被划上了句号。也许释怀正是小弟愿意看见的。

“百里黄山皆画卷,更兼古道万松葱。”我带着遗憾故地重游,但是瑰丽的黄山告诉我:所有的念想也许都会零落成泥。唯有释怀,才能够在回忆中编织出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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