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行程走向尾声,机场内挤满了人的疲惫。在把相机收纳进行李箱之前,云卓忍不住重新察看起白天的成果。

她将片音拉过来。

“这部分是我最满意的。”

屏幕上,两只白腿小隼依偎着立在树枝上,暂停几秒后,视线切换出一只罕见的仙八色鸫。

“我就说吧,咱们运气好。”

“有些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片音表达着认同。

浏览完照片,从托运点出来,两人走进一家茶水铺,在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了下来。

刚一落座,精力充沛的云卓就先打开了话匣,由此,两人有了如下对话。

“前几次在严老师那的谈话,你都只是听,几乎很少发言。这让我觉得好遗憾,我原本很期待能多听听你的观点,同一件事情,你总能有与众不同的看法。”

“我其实没多想,当时大家谈论的内容,大多都很吸引我,可能就光顾着听了吧。”

“你是怎么抓住那些想法的?我的意思是,想法在你脑海中形成的过程通常是怎样的?我很好奇,这过程依靠的是什么?思考吗?”

“它们通常是自己跳出来的,速度很快,越过了思考,而更像是一种本能。你往往在很短暂的一瞬间就已经获得了,就好像人伸出手指触碰到温度过高的铁片时,会条件反射地迅速撤回,这两种状态有几分类似。”

“我以为主要是因为思考。”

“思考也是有效的,但大部分情况下,还是条件反射性的想法更先抵达你。思考也许可以弥补置身于其他状态下想法中的空白,或者在以后的时间里逐渐更新,逐渐完善,甚至是推翻先前的看法。”

“一开始,我想你一定是读了很多书,但后面才知道,你的阅读量其实并不算大。”

“哪里只是不大,要是和康景澜那样的人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约等于没有阅读量了。确实,我曾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只是当时没有意识到罢了。”

“坦白说,我的阅读量差不多是你的五倍,但我觉得,我的新想法产生的效率,还远不及你的五分之一。”

“你太夸张了。”

“我是认真的。”

“我从最近两三年时间里才开始自愿读一些书,随着年岁的推移,能直观感受到内里有某些东西陆续苏醒了,但它们并不是完全靠阅读激发出来的,反而是这种变化事先在我的内在萌发,让我做出了改变,突然愿意去阅读了。伴随着阅读的推进,这部分苏醒,也自然受到了更丰富的滋养。这种经历,更像是原本生命适时延展出的一条路径,和树木凭借着纯粹的植物本能,遵循固有的循环周期生长出悬挂在枝干上的花朵和树叶,差不多是一回事。”

“你是说,这些其实都不是你自己决定的吗?”

“从无限宏观的角度来说,人能决定的东西,真的有存在过吗?”片音虽这样反问着,语气却十分干脆。“人什么时候思考,思考的内容和结果,都很像是无数生命轨迹向前延伸的一个细微节点,连灵感也是,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降临,也无法将其控制,乃至即便它永不现身,你也无可奈何。总之,细节越深入,就越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切都有固定的终点,在朝那里奔去,仅此而已。”

“可总是思考这类问题,会不会激发出人身上的无力感。”

“恰恰相反,如果一个人能相对清晰地看到自身所处道路的质地和脉络,内心会更倾向于安定吧,毕竟行动和感受倒可以说是真真切切属于人自己的。”

“你这么一说,我更想问那个问题了。”

“你说。”

“我们在书店聊天,谈及一些话题时,我发表过自己的观点,你有没有在哪个问题上,明显跟我有不同的想法?”

“有。”

“告诉我吧,我想听。”云卓请求着,像是揣测到片音的顾虑,连忙补充道,“时间还来得及,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服务生端上来两杯茶饮,片音看着杯面浮动的热气,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返回到了云卓期望的话题。

“我记得有一次,大家谈论了关于纳粹执行人员的审理案件。你当时说,你同意一种观点,认为这是一种平庸的恶,你说他们消除了自己的思想,只是盲目服从,因而参与制造了惨剧。”

“对,这确实是我的看法。”

“我无法认同。事实上,在涉及这个话题时,我意识中最先跳出的想法是:他不会告诉你,真实的情况是,如果要去杀一两个人,我会感到害怕并果断拒绝,因为这是不道德的,这是屠杀,是犯罪;但一想到要杀一百万乃至一千万人,我将浑身颤栗,而后无法抗拒。”

“又是我之前从未听到过的观点!”疲惫仿佛突然一扫而光,云卓说话时明显带了些兴奋的腔调。“你能不能,再详细说说?”

“在这类事件中,人们总是说,他们不思考,感受力平庸且浅薄,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实际情况可能正相反:他们思考了,而且是不断亢奋地思考着,在他们将要做的事情上思考得不比周围任何人少,并做出了自己最真实的判断和抉择。存在着这样一种思维惯性,即沉溺于将人视为思想单一且扁平的理想化生物,以至于连人作为哺乳动物的基本兽性都遗忘得一干二净。人能够努力去控制和约束自己的行为,但能够完全摆脱自己的兽性吗?也许你们眼中不思考的犯罪者在实施暴力前,内在的思维活动比你们预想中要复杂成百上千倍。也许在促使其做出选择的驱动力中,有一条是这样的:‘这是屠杀三百万人不是三个人啊,没有谁能拒绝!能够拒绝前者的,比能够拒绝后者的人要少得多得多!’在这种境况下,他们脑海中也即刻充斥着类似‘开端’和‘历史’这样宏大且令人心潮澎湃的词汇。‘一旦参与,我将成为新开端的一员,开凿并创建新的历史。’无论在后人看来最终成功与否,只要身入其中,这开端性和历史性在他们眼中都照旧是不可摧毁且不受影响的,是已经完成了的。因为是一种极大的恶,涉及的人数众多,范围面极广,对他们反而更具有无法割舍的强烈的吸引力,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思考。你还可以想象,参与者在事态发展之前就已经兴奋地预判了这种极恶将在自我内心掀起的各层感受,并对此充满渴望。在审判庭上,他说,哦,我没有选择,我没有多想就做了,这件事情即使我不做,即便我没有按下那个按钮,他们也会找别人来做,结局也还会一样,我只是个齿轮,是一把刀具,我是被迫参与其中的。当他说出这类讬辞的时候,竟有不少人信以为真,认为这就是招致他们行为的真正原因,认为以上就是犯罪者行恶时真实的心理活动。可大家有没有想过,受审者往往不可能在法庭上将他们犯罪的真正动机披露出来,尤其在这种极大的罪恶事件中,不仅仅是出于自保,有时候也是因为不屑。也许在审判席上,当人们听犯罪者描述出他的行为动机并全盘照收时,他内心的真实活动是:‘你们这些蠢货,简直比白痴还白痴,竟想要窥探我内心的真实图景?就凭你们也配?这群泥一样的老鼠!你们可不配!那可将是我要带到坟墓里世世代代陪伴我的东西。你们这些凡庸的老鼠,连偷偷摸摸看上一眼都不配!’”

“你所判定的那种平庸的恶,当然也是存在的。但这种机械的、被迫的、无思想之恶在整个罪恶集团中完全不占据决定性力量,只是微小的附庸部分。真正的行恶者永远知道自己在作恶,也不可能不明白自身的行为践踏了人类的道德原则。只是在那种特定的境况下,有对他来说更迷人的东西俘获了他,使他全身搅动的激情时刻都躁动不安,持续沸腾着。人内在的复杂心理活动,光靠文字和书籍永远无法描述详尽。时空也本就是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也许前一秒还是安分克己的普通人,一旦进入到那种特定的时空环境,立马能激活许多不仅不为他人所知,就连他自己先前也不可能在自我身上预料到的秉性。一位在此时此地的圣人,倘若进入到另一种时空当中,也可能立马变成人人称魔的刽子手,反之亦然。复杂的人性与其它社会中诸多因素不断缠绕在一起,彼此演化,组成天幕般多变的织网,不可能像数学推导题一样,经过精密计算就得出确凿的结论。或许有人会义正词严,不,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可一旦置身于那种特定的情境,他立马就做了。这类可能性并不难理解,只是大多数人尚未身处那种特殊境况,因而不用做出选择而已。就像我们现在之所以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喝着热茶聊着天,也是因为跳脱出了那种无法安定的时空限制。和其他人一样,这些可都不是靠我们的努力得来的,而只是因为我们恰好被放置在了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而已。”

“啊,我怎么就完全没想到!”卓云激动地拍了下桌子,好在动静不算太大,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再说,再说!你还有什么想法,我都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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