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缘来寺一趟,之后的日子又平淡无奇,司烟时不时会上门同她说话,或是再叫上林霜韵,宋琳琅和江凝一道出门踏青。
将军府那边也没个信,陈清晓不意外,反倒是旁的“知情人”看在眼里,纷纷为她着急上火,其中又以宋琳琅最甚,每每恨不得拿绳子把她家那个顽固不化油盐不进的老头捆了到公主府上提亲去。
尤其最近京中不时有传闻,宋将军有意让宋浔江成为陛下身边的卫官,以此入仕。
而从宋琳琅的言行举止来看,这些言论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江凝瞧着被众星拱月的陈清晓,对方一如既往地笑着,似乎并不因为这些谣言伤怀。联想起先前种种,江凝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必鹤宜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局面了。
日色将歇,晚霞四布,江凝陪着陈清晓回家,才进院子,便听见下人道,镇国将军已在偏厅等候多时。江凝拉着陈清晓的手握紧了些,她的眉头皱起,大致可以想到这位宋将军的来意,越发不喜。
“他等着就要见了?你去告诉他,咱们不见!”
陈清晓好笑地给好友顺了顺毛,“老将军来都来了,我就是去见见,况且这是我家,他还能拿我怎样?”
话是这么说,江凝心里还是不快活,连带着看宋浔江也带上了点偏见。
她的鹤宜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只有别人配不上她,哪里就轮到要在旁人那里受委屈了!
宋将军穿着一身暗金色窄袖常服,鬓角露出几率白发,但浑身锐气难挡,如一柄开刃之槊,让人见之胆寒。
这是于战场上,尸山血海之中锻造出的气势,只显露了一瞬,在见到来人后又悉数收敛起来。
“长乐郡主。”
“宋将军,久仰。”
长公主和周平岚端坐高位,面色隐隐透出不悦,又不愿在女儿面前显露分毫,一面招呼着陈清晓坐下,一面挥退左右,只留下他们四人在内。
“长公主殿下,驸马爷,我想和郡主单独谈谈,还请通融一二。”
长公主立马变了脸色,冷冷笑道,“我倒不知我闺女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竟有什么事是我与周郎听不得的。”
周平岚拍了拍长公主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却也并未出言反对,显然是默认了这句话。
陈清晓见之莞尔,一面欢喜于父母的维护,“父亲母亲无需担心,不过是单独说两句话罢了,正好女儿也有话与宋将军说,便给女儿这个机会吧。”
到底还是没有拂了闺女的面子,长公主走前还瞪了宋将军一眼,那一眼暗含警告,倒有了几分当年驱逐敌寇时的影子。宋将军心惊之余,不由想起当年他向先帝求娶萱娘,先帝感念萱娘虽是一介孤女,却于大魏有功,便特许萱娘从宫中出嫁,且允许公主亲自为其送嫁,是为皇恩。
宋恩记得,他去迎娶萱娘那一日,长公主似乎也是一样的眼神,其中锋芒比如今更甚,叫他险些以为自己走不出宫门。
可他还是娶到了萱娘,那时的公主拿他无法,今日也一样,为了浔江的前程,便是再得罪一次长公主,他也认了。
陈清晓与宋将军相对而坐,长公主同驸马一走,更显偏厅空旷。他们谁也没先开口,却彼此心知肚明。
最终,还是宋将军率先叹了口气,他望着对面那个明媚灿烂的姑娘,见其岿然不动,一举一动落落大方,一眼便知对方定然家教良好,会是许多父母心里头满意的儿媳。
便是他瞧着也欢喜,愿意成全两个孩子。
可谁让天意弄人,偏偏天意弄人。
“若郡主不是长乐郡主,老夫今日,又岂会孤身前来。”
陈清晓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有缓缓放下,雾气升腾,水气氤氲间,世事皆朦胧。
“将军的意思,鹤宜早有预料,也是人之常情。”
宋将军只觉着脸上烫得慌,原先准备了一肚子话,现下竟变得难以启齿。或许也无需多说,这位郡主似乎从一开始便料到了结局。
他闭上眼,上下嘴皮子不住翕动,“多谢郡主成全。”
陈清晓不语,只让人送别了将军。
宋浔江在偏厅外候着,瞧着冷静,见宋将军红光满面地走出来,他的脸色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双眼仍直直地朝里望,分明是在等谁。
“浔江......”宋恩讷讷道,“郡主深明大义,不会出来见你了。”
宋浔江不语。
“走,跟父亲回家去。”
宋浔江看了宋恩一眼,“你回去吧,我同郡主说几句话。”
宋恩还欲说些什么,宋浔江再懒得分他半点眼神,不愿搭理的姿态摆在那里,宋恩原还有些理亏,见他这般冥顽不灵,自觉好意被辜负了,再拉不下脸来说什么,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甩手走了。
“宋公子,郡主让我转告您,她今日乏了,不欲见外人,还请公子先回去吧。”
絮儿小心翼翼地转述,不敢抬头看宋浔江的表情。
宋浔江依旧往里看着,室内空气流通,絮儿低着头,只觉得太过压抑,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那我改日再来。”
过了许久,宋浔江才慢半拍似的回过神来,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瞧着,瞧着怪可怕的。
絮儿在心里小小地嘀咕两句,面上还是微笑着把人送出了府,等见着人上了马车,方才松了口气。
宋浔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的。
只是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心里头的恨意堆积着,想要发泄出来,但又隐隐觉得,他的怨恨早已变得毫无意义。
宋浔江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天,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却有微风带着凉意卷过,不至于太闷热。
这样的天气,是最适合出门玩的。
身后公主府的大门死死闭着,他的鹤宜却被关在里头出不来,又或者不在门内,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兴许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有趣到能叫她放下京中诸多烦心事,忘了归途。
将军府今夜注定了不会安宁,久居佛堂的宋夫人从青灯下走了出来,带着一身檀香,满腔不忿。
宋琳琅摔了那只檀木小鹿,鹿角断裂,珍珠四散。
最该愤怒的宋浔江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安安静静,无人知晓他在里头做什么。
向来好脾气的宋夫人听闻目眦欲裂,闯入书房屏退左右,冲着宋将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宋恩!你毁了我一辈子不够,还想再毁了我儿子!宋恩!”
宋将军面有愧色,“萱娘,浔江是我的孩子,我哪里会害他?你可知他若是非要娶长乐郡主,那他往后任凭有多少才华都不得重用,届时报国无门,那才算是毁了!我这是不想他以后后悔呀!我是为他好,怎么就成了害他了!”
“哼!为他好?这算哪门子为他好?”宋夫人拍案而起,“你了解浔江吗?你问过浔江想要的是什么吗?想要追名逐利的是你,舍不得手上那点子权力的也是你,既然都是你想,却非要强加给我儿,叫他郁郁寡欢,宋恩!我真是恨死你了!”
宋将军面上无光,怒火中烧,见宋夫人目中含泪,心又软了下来,竟生出几分彷徨。
“夫人,你不懂,世上哪个男儿不求功名,不希冀着光宗耀祖,浔江还是年轻了,等他再长几岁,他就知晓我是为他好了!”
“我呸!我看你是冥顽不灵,这一家子因着你这个父亲闹得兄弟离心还不够是吗?我看你是要逼死几个孩子你才能......”
宋将军挂不住面子,却也不敢同宋夫人说重话,只憋得面红耳赤,拂袖道,“你们女人就是见识短,同你们说不通什么道理,等以后浔江、临江都出息了,你就知道我是对的了!”
“你给我滚出去!”
佛珠串砸在地上被生生砸断,浸染了香火多年的菩提子颗颗落地,宋将军涨红着脸离开,只余下萱娘还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前方。
她嗅着衣袖上的檀香,恍惚却觉得恶心,面前的是腐朽的烂木,恶臭难闻的气味下,流淌着冰冷的发黑的血。
泪珠子一经落下就止不住了,萱娘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屋内烛火明亮温暖,她却抱紧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竟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孤女,害怕时只能抱紧自己,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直到有人对她伸出了手,她抓住了,有人弯下腰抱住了她,那人说,别怕,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火光照亮了她的瞳孔,映出两条清晰的泪痕。
原本荒废多年的主院差人重新收拾干净,宋夫人当晚便住了回去。
与之相反的则是后院的佛堂,门窗紧闭,香火燃尽,短期内怕是再无人于佛前虔心祈祷了。
等到宋临江从翰林院回来,这场闹剧已暂且消停下来,他皱着眉头凝视着宋浔江紧闭的院门,心里并无什么落井下石的快感,倒是难得与这位大哥生出了同样的凄凉。末了又心存疑虑,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这位兄长会因此一蹶不振。
他了解自己的大哥,心知哪怕心里再不喜这位父亲,但骨子里流的到底是宋家的血,连带着那股子如出一辙的偏执,都一差不差的继承了下来。
若非如此,他们兄弟俩也不至于这般相看两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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