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馆,坐馆的大夫让药童帮着将人搀到屋里的竹床上躺着,这才隔着雪白的帕子给人把脉,期间眉头皱得死死的,看完脉相,又吩咐药童打了盆热水,掀开挡住那人面部的头发,用沾湿了的帕子一点一点的擦去血污。
陈清晓带着春芸在外头候着,思及那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侧耳低声吩咐春芸拖马车夫受累去成衣铺子买一身干净的男装回来,又塞了些银钱给看店的小药童让他进去说说,给那人打点热水先清洗一下身上。
小药童掂了掂手上银钱的重量,自是无有不应,没多久,里头就冒出了一股湿漉漉的热汽。
等大夫在里头忙活完,又开了好些伤药叮嘱用量,陈清晓便在虚心听着,一样一样的记在心里。
“这样的药丸子须得磨成粉,洒在新伤上头,以免之后化了脓,一日三次,一次一粒便好。
轻微化脓处我已帮他简单清洗了一番,你回去后记得叫人给他抹上这个白瓶子里头的药粉,同是一日三次。
严重的我帮着包扎好了,回去后记得换药膏,然后用干净的布给他重新包扎好,一日换一次药就行......
最困难的还是他的右腿,若是再晚些送来,这条腿这辈子估摸着就算废了。”
大夫捋着胡须感叹,“也不知这娃儿是招惹了什么人,下手不可谓不重,好在先前的伤简单处理过,想来那人也有意留他性命,只是下狠手折磨,却也没想让他死,真是造孽了。”
大夫言止于此,陈清晓又多付了些钱聊表谢意,等春芸买完衣服回来,药童接过衣服进了屋,再出来时,是两个药童搀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车夫眼尖地上前把人背在背上,小心翼翼地扶进马车让他平躺在里头。在等他看病期间,春芸未免委屈郡主继续和那人共处一室,又叫了辆马车过来,花了点钱找人回府上传话。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回了国公府,早早收到消息的絮儿带着两个壮实的家丁在门口候着,马车一到,就上去把昏迷的少年背了下来,带去偏院安置下来。
忙了一天的陈清晓也有些乏了,一边听着絮儿和春芸的连番说教,一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水雾在眼底泛起,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看的两个丫头心都软了,也不好意思再说自家主子的“不是”了。
一进了屋,打水的打水,洗脸的洗脸,屋里的熏香换成了夜里助眠用的安神香,是很清幽的兰花香气,向来很得主子欢喜。
都一切收拾完毕,陈清晓卧在床榻上,絮儿和春芸放下帘子,在外间就着一只红烛绣花。
屋内静谧,和着兰花香气,不消片刻就入了梦里。
【检测到宿主入睡】
【是否要开启高级防护模式,请注意,在此模式下,将为您屏蔽一切可能存在的外界干扰因素,直至宿主脱离深度睡眠状态,存在一定风险,请谨慎使用】
【确认开启】
【高级防护模式开启,已为您屏蔽一切外界干扰】
【愿您做个好梦】
系统的呼吸灯急促的闪烁了两下,又很快变得平缓,显示屏上无机质的笑脸散去,一长串复杂无序的数据流将它环绕在其中,充斥着机械与生俱来的冷硬。
......
长街上灯明如昼,屋檐下大红的灯笼明明灭灭,照着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尽是欢愉。
严六缩着身子走在人群里,正月春寒,他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袄,尽管里头塞满了柳絮,冷风依旧无孔不入地往衣服里灌,跟欺负人似的,打在身上比刀子刮了还要难受。
“小畜生,在后头缩着干嘛呢,还要我等你不成!”
严六瑟缩了一下,抬头望见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孩童正耀武扬威着冲他呵斥。
那孩童一瞧便是被娇养长大的,层层锦缎裹在他身上,保暖的同时也彰显出了那家人的滔天富贵,一张小脸白白胖胖,两处腮帮子鼓起,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任谁瞧了都要说声可爱。
除了严六,只他知道,在那张尚且稚嫩的面孔下藏着怎样狠毒的心思,他不敢反驳,只忍着腿上的疼痛走快了两步,然后又被孩童嫌弃地一把推开。
“离我远点,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挨着我,不想活了!”
严六被推得踉跄,两边膝盖重重磕在了地上,索性衣服里的柳絮够多,又或者实在是冷得麻木了,他不觉得如何疼,只人山人海,过路人或诧异或同情亦或者看好戏般的目光尽数落在他的身上,叫他脸色越发难看,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干脆就这么憋死算了。
孩童猖狂的大笑如魔音贯耳久久不散,严六红了眼眶,耳畔响起的低鸣恨不得将整个世界的声音连同那骇人的大笑一并隔在外头,面前的世界好似沉在水里那般模糊且扭曲,他想,好疼啊......
哪里都疼......
胳膊疼,腿疼,肚子疼,心里也疼......
他甚至自暴自弃的想。
不如死了算了。
就是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会再疼了......
脖颈处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无法呼吸导致他的整张脸都成了猪肝一样难看的紫色。
严六的手无力地垂着,他心知再不反抗就会死在这里,但他的心里却生不起任何求生的欲望。
他眨了眨眼,只有冷风划过带来干冷的涩意。
如果早点死了就好了。
为什么还要继续活着呢?
活着有什么意义吗?
严六闭上眼,想死的念头越发深了。
对啊,是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严六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总记着似乎有那么一个人,有个很好很好的人,跟他说,跟他说......
白色的锦缎鞋面上用密密麻麻的针脚一针一针地绣着兰花,鞋尖上镶着大颗的南珠,衬的踩着那双鞋的脚越发精致小巧起来,连带着对其主人的娇贵也能瞧出一二。
严六目光呆滞,怎么也不肯从那双鞋上移开。
说了,什么呢?
洁白的裙摆落下,遮去了那双漂亮的鞋子,只露出圆润的珍珠供人观赏,鼻尖隐隐嗅到一股兰花香,眼皮子往下压着,脑海却渐渐清明起来。
“等明年,我们还要一起来放河灯!”
身上无端变得轻松起来,他才发觉周围不知何时变得黑漆漆的,除了他以外再无一人在场,刮骨般的冷风也温柔了下来,风里夹杂着好闻的,清幽的兰花香。
他想起来,那是她最喜欢的香气。
气息的源头,便是面前的那双漂亮的绣花鞋。
严六颤抖着身子,脑袋一阵阵地疼起来,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面前晃过去,叫他不自觉瞪大了眼,惶恐万分,他仍半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像是在给面前人磕头。
不知是汗还是泪的东西顺着鼻尖落下,严六暗自勾勒着绣花鞋的轮廓,从针线织就的兰花,到举世罕见的南珠,雪白的鞋面,瞧着就软和的底子,还有那一圈镶着白色皮毛的口......无消对照着看,才惊觉原来他记得如此清楚。
眼眶霎时间变红,严六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绣花鞋,他猜想自己如今的模样一定狼狈极了,蓬头垢面,穿着破烂地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趴在这个人面前。
而那人依旧矜贵地站着,脸上一定是带着怜惜和愤怒,然后毫不犹豫地对他伸出手,试图将烂泥一样的人扶起。
她总是这么好,严六呜咽着在地上缩成一团,那个名字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上,只敢在午夜梦回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起。
鹤宜,鹤宜,周鹤宜......长乐......
“长乐郡主。”
“我在。”
周鹤宜叹息着,然后蹲下来,双手报膝,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小六,我在。”
“别害怕。”
严六肩膀颤动,而后缓缓地抬起头,从发丝的缝隙里偷偷打量着他的郡主,目光掠过那双眼睛,蜜一样的眸子,倒映出他最不堪的样子,周鹤宜伸出手拨开严六额前的发丝,小声抱怨道,“真是的,怎么在梦里也把自己弄成这样,你呀,怎么就学不会对自己好点呢?”
严六咽了口唾沫,有些愧疚地低下脑袋。
周鹤宜好笑地揉了把比杂草还乱的头发,“好了,抬起头来,难道你打算一直这么和我说话吗?”
严六不敢出声,面前突然出现一只白皙的手,顺着望去,就能对上周鹤宜含笑的眼,“小六,起来吧,别趴着了。”
严六翕动着唇瓣,沉默良久。
周鹤宜于是换了种说法。
“小六,我需要你。”
严六瞳孔放大,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周鹤宜的手始终伸着,她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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