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七年,二月初九,青州。 桑桑浑浑噩噩的在床上躺了大半天以后,忽然听见了窗棱外面丫鬟婆子的议论声,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一旁伺候的丫鬟隐冬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动作惊了一跳,又听见桑桑道,“隐冬,外面在说什么。” 隐冬朝着窗棱处侧了侧身子,听到了细碎的声音。 “表少爷被二少爷打了?” “什么表少爷,一个父不祥的私生子,夫人老爷心善,施舍口吃的而已。” “也是啊,要是真正的表少爷,能让二爷几个打了,还要被罚跪。” 间间断断的声音传进桑桑的耳朵里,她挣扎着下了床。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呀?”隐冬搀着忍冬从床上起来,“昨日淋了雨,你身体还没有好呢。” 桑桑摇了摇头,站起来看向窗外,心里一阵忐忑。“表少爷在哪儿。” 隐冬狐疑道,“哪个表少爷。” 桑桑怔楞了一下,才咬着下唇轻轻道,“赵暄。” 桑桑全身都在发热,今天早上刚睁眼时她还不相信,过了大半日,还是闺阁中的样子,才敢相信这个事实,她回来了,当了十多年的幽魂,又回到了青州,回到了她十四岁的时候,这一年,赵暄还在她家。 没有想到来生来的这么快,桑桑轻吁了一口气。 见桑桑问起赵暄,隐冬瘪了瘪嘴,“他和二爷打了架,在祠堂里向祖宗们请罪。” 咀嚼争执这两个字,桑桑却忍不住又是一阵颤抖,再加上请罪两个字,桑桑脑子里突突的疼。 陪着他在王府待了十多年,仿佛又看见了刑场上,双眼红的嗜血的赵暄。 “我,咳,我要去看看赵暄。”桑桑拿着棉帕捂着嘴,又想到刚才丫鬟婆子的议论声,她咳嗽两声,努力站了起来。 门口却传来一道威严嗓音,“去哪儿?” 一个穿并蒂海棠绯色交领襦裙的贵妇人走进来,她细细的柳叶眉,弧长的丹凤眼不怒自威,“苏桑寄,告诉我,不好好养病,你要去哪儿?” 桑桑一看见她,有一瞬间的怔楞,眼睛渐渐地湿润了,“娘。” 跟着苏陈氏进来的还有一面如粉花,身形高挑的妙龄少女,见桑桑哭了,忙坐到床沿,“娘,你吓着桑桑了。” “姐姐。”桑桑吸了吸鼻子,上辈子她死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魂魄滞留在人间,从而眼睁睁的看着姐姐和娘被宦官折磨的惨死宫中。 “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掉金豆子。”苏泽兰用锦帕擦了擦桑桑的脸。 桑桑看着娘和姐姐,明明中间隔了十多载时光,却清晰的仿佛昨日才见了面,忍不住弯了弯唇。 苏陈氏见状,缓和了神情,坐在一旁的梨花木圈椅上,对苏泽兰使了个眼色。 放柔了语气,苏泽兰问桑桑,“桑桑,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想去哪儿呀。” 桑桑看着一脸担忧的苏泽兰,垂下了头,“我想请一个大夫。” “请大夫,大夫自有丫鬟仆人去请,你急匆匆的想去哪儿。” “我,我是想给赵暄请一个大夫。” “谁?” “赵暄。” 苏陈氏冷冷的一挑眉,“不准去。” 桑桑对这个回答不奇怪,她心里长叹了一口气,赵暄现在的身份是桑桑姑姑苏合香的儿子,苏合香是庶出,和如今苏家人的的关系尤其不好,苏陈氏更是对苏合香恨之入骨。 她当年刚嫁去苏家后,没几个月就怀了胎,苏合香不仅故意刺激她,六个月大的时候,还在长满苔藓的石板踩住她的裙摆,也就这一踩,苏陈氏六个月的成型男胎当天生下来,一会儿就没了。 苏陈氏心底恨极苏合香,如今,他们都以为,赵暄是苏合香和外人厮混生下的儿子。 可赵暄不是,若是依旧这样对待赵暄,那上辈子的灾难岂不是要重新上演一遍。 桑桑望着冷眉冷眼的苏陈氏,心里发急。 “苏寄桑,”苏陈氏沉声道,“你好生养病才是正事。” “可是暄表哥,他,”桑桑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词,“无辜。” 对于桑桑的回答,苏陈氏嗤之以鼻,“总之,你给我好好养病,不准乱走。” “娘,”桑桑抬起头,眼眶里隐约有泪光闪烁,“可是我心里挂念着暄表哥,身体总是不见好。” 苏陈氏一哽,“你何时和赵暄的关系这么好了。” 桑桑的回答的毫不犹豫,“昨日梦见菩萨,让我多多为善。” “你不是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吗?”苏陈氏疑闷的问。 桑桑又可怜兮兮叫了一句娘。 苏陈氏扫了一桑桑一眼,苏泽兰看桑桑都已经急的发红了,便劝道,“娘,为了赵暄,让桑桑病不见好,总不是一件好事。” 听长女这样一说,苏陈氏看着委屈兮兮的桑桑,面色和缓了很多,对桑桑道,“你几时痊愈,你便可以给赵暄请大夫。” 言罢,苏陈氏又嘱托桑桑的贴身丫鬟,隐冬忍冬好好照顾二小姐,紧跟着,也不等桑桑开口,便走了出去。 桑桑坐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心念一转,朝着床前的苏泽兰眨了眨眼,苏泽兰忍不住轻轻的戳了戳她额头,“怎么了。” 桑桑在苏泽兰的怀里窜了几下,“姐姐,那你去给赵暄请大夫吧,反正娘又没有说不准你请大夫。” 苏泽兰对赵暄是不关心也不欺负,闻言,点了点桑桑的鼻尖,“要是娘骂我,怎么办。” “姐姐~”桑桑抱着苏泽兰的胳膊,“你最疼我了,你让陈大夫去吧。” 苏泽兰有些纠结,她懒得照理赵暄,但是桑桑还是不停的痴缠。 多动了一会儿,头突然痛了起来,桑桑捶了捶脑袋,昨夜感染了风寒,脑子本来就是浑浑噩噩的,刚刚动作又稍微大了一点,脑子就晕了起来。 见桑桑的肩膀摇摇晃晃起来,苏泽急忙吩咐认忍冬去请大夫,桑桑躺了下来,不怎么动感觉就要好些了,当了十多年的健健康康的鬼,忽然生病,桑桑还有点不适应。 “不用了,就是动作大了点。”桑桑抓住了苏泽兰的胳膊,又软软的说,“姐姐,就让陈大夫去看看赵暄吧。” 苏泽兰无可奈何的看了眼桑桑,桑桑眨着一双水蒙蒙的眼看着她,苏泽兰一时心软,点了点头。 桑桑便笑了笑。 “要是娘明日骂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苏泽兰笑着点了点桑桑的鼻头。 桑桑看着面前温柔娴雅的长姐,忍住自己眼眶里的泪水,努力的的弯着唇角,真好,爹爹娘亲都还活着,他们都平安幸福的活着。 “桑桑,怎么了。” “我没事。”桑桑否认道,她朝着窗外瞥了一眼,“姐姐,爹和二哥呢。” “爹爹去铺子里了,二弟估摸在在院子里,昨天守了你大半夜。”苏泽兰道。 桑桑眨了眨眼睛,表示知道了,苏泽兰给桑桑捏了捏被角,“好好休息。” 天色渐晚,苏泽兰才离开桑桑的院子里。 桑桑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成眠,重来一次固然是好事,可是一想到赵暄那想冷漠阴戾的脸,桑桑的头就突突的钝疼。 赵暄也该十七岁了,或许现在他还是不是权倾朝野的燕王殿下,还没有辅佐一个辅佐傻子皇子登上帝位,但是他的脾气差不多也养成了,不会那么容易就接受自己的好意,尤其苏府还虐待了他这么多年。 桑桑思索着,抬头朝着窗棂的方向看去,卧室里留了一盏笼细纱灯罩的红烛,橘红的光氤氲着,看着暖乎乎的,要是赵暄也暖乎乎的多好。 只是有些事情总是不如人意的,第二日一早,桑桑正在吃早饭,忍冬掀开绣如意纹的帘子走进来,欲言又止。 桑桑放下手里的薏仁莲子粥,皱眉道,“什么事?” 忍冬垂下头,朝着桑桑答道,“小姐,昨日大夫才去了芜园,就被二少爷轰了出去。” 桑桑脑子一疼,只觉得天昏地暗,又听见忍冬说,“二少爷当时还抱了一只狗,当着赵,表少爷的面,让陈大夫给他的狗看病,说大宝它最近食欲不振,陈大夫顺着二少爷的意给大宝看完病后,二少爷又拉着陈大夫去了他院子里,说他的大花也不太好。” 桑桑饭也吃不下去了,二哥苏叶又在讽刺赵暄还不如他养的猫猫狗狗,间接性的说他畜生不如。 听着忍冬的回答,桑桑心越来越凉,随意一想,都能揣测到苏叶当时是多么的耀武扬威,把赵暄得罪的彻底。 早食也用不下去了,桑桑让隐冬伺候着穿衣,又让忍冬去叫大夫,忍冬退了几步,桑桑又蹙眉道,“去外面叫一个大夫,尽快,别叫陈大夫了。” 隐冬服侍好桑桑穿好衣裳,又给她披上厚厚的白狐斗篷,却还是忍不住劝道,“二小姐,要不奴婢替你去表少爷的院子看着,奴婢” 桑桑打断她的话,“我要亲自去。” 隐冬只能又给桑桑准备好烫烫的牡丹雕花袖炉,给她带上帽子,跟着她朝外走。 昨夜才下过雨,枝头颤巍巍的,路面湿滑,桑桑踩上去,就是吱哇一声。 苏府是大户人家,桑桑的祖上也曾官居高位。桑桑生父苏木科举不畅,是一个员外郎,一母同胞的二老爷却是进士出生,如今在河南任少尹,二老爷家眷也都在任上。 桑桑的春繁院在苏府的靠南的方向,扶疏浓郁,卉木萋萋,楼阁精致。 从这儿到赵暄的芜院,需要穿过大半个后花园,桑桑走到最后,呼吸都快了起来,芜院如其名,荒凉凄芜。 敲门没人应,桑桑就直接推开了,腐朽破旧的大门发出呜压声,桑桑走了进去,芜院是一个一进的小院子,里面杂草不生,一片凄凉。矮塌塌的门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桑桑秀眉蹙了蹙,找到最干净的那间房门,忍冬又轻轻敲了敲,还是没人应,桑桑直接推开了它。 脚步才从迈过门槛,桑桑便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凉意,她抬头朝前看,破旧紫檀木矮几前,坐了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少年容颜清秀,五官精致,额头处又裹了白布,却无损他的亦正亦邪的精致容貌。 薄薄的素色长衫穿在他身上,脊背蹦的笔直,明明还是一个少年,气势却已经凛然可怖。 听见声音,他目光沉沉,阴森冷漠的举着头,幽幽的朝着桑桑看去。 是少年赵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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