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被他阴戾的眼神看的一顿,好半天才挤出一抹笑来,“我敲门了。” 少年没有说话,桑桑按捺住自己想要发抖的声音,“我来看看你。”言罢,她竭力遏制住自己发抖的身体。 赵暄闻言,淡漠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桑桑。 须臾之后,他以手挡唇,轻咳了两声,桑桑见状,试探着迈出了一小步,也就在此时,少年的声音如利刃破空而来,“出去。” 桑桑呼吸一滞,赵暄的眼神,幽冷又孤寂,里面夹杂着浓浓的嘲讽。 那眼神和刑场上裹着血的兴奋重合在一起,桑桑不自禁的抖了一下,双腿开始发软。千言万语瞬时卡在喉头,发不出声来。 她回来的时间终究是晚了一点,没有在赵暄还是一个出幼童的时候,可终归现在的赵暄还不是后来的燕王世子。 她还有很多机会。 外面的冷风猎猎作响,宛皊咬着唇,纠结半响,用尽力气,抬头觑了一眼赵暄,心一横,放软了声音道,"暄表哥。” 暄表哥! 赵暄神色如常,但搁在膝盖上的指腹不自禁的动了动。 “这两日是我二哥做的过分了,”思索着措辞,桑桑小心窥视着赵暄的脸色,“表哥你大人有大量,能否看在二哥年纪尚幼的份上,不予计较。” 不予计较,这四个字在赵暄的舌头上滚了几滚,未几,他轻阖的眸子暗眯了下,寒沉目光缓缓瞟过桑桑。 桑桑惴惴不安的绷紧面颊,少年冰冷目光落在她的乌黑鸦羽上,垂了垂眉眼。 桑桑软着腿,又小心翼翼的走近几步,“暄表哥,以前是我们少不更事,以后桑桑定会看好二哥,不让他烦扰你。” “烦扰?”上挑的尾音被拉长,桑桑的心像是被一根细细的麻绳绞在一块,赵暄低越的声音带着几分讥嘲意味,“你认为是烦扰吗?” 当然不是……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桑桑攥紧了袖炉,暖意温热纤纤玉手,背脊骨冒出阵阵冷汗。 “是不是?”面前的少女瘦不露骨,眸若圆杏,面如浅春,低垂粉颈,小模样可怜兮兮,赵暄却下颌绷紧的说,“苏二小姐。” 桑桑心若擂鼓,她早就知道赵暄受尽凌.辱,是个阴蛰冷漠的性子,可想着他现在年纪尚小,说不定还没有未来的残暴阴沉,可没想到人家的脾气现如今已经养成了。 暗叹了声,桑桑不仅有些怅然,如果让她回到赵暄幼时,她必定让他受尽宠爱,养成谦谦君子的好脾性,如今……她就算想宠爱他,也为时晚矣。 桑桑抬了抬头,又看见赵暄头顶刺目的白色纱布,硬生生的挤出一个烂漫笑容,转移话题道,“暄表哥不必这么生疏,叫我桑桑便好。” 赵暄似笑非笑的睨了桑桑一眼,又坐回掉了漆的瘸腿小几前,不再言语。 室内悄然无声,忽而外面出来吱啾几声,从窗棱看去,几只飞燕衔泥而归,落在房檐门廊处。 外面春情然然,内里却寒风瑟瑟。 “二小姐,大夫来了。”打破冷漠气氛的是忍冬。 桑桑看见大夫,眼前一亮,看向赵暄的目光也有了几分底气,她张了张嘴,却又对上赵暄深沉复杂的眼神,雪白的贝齿轻咬下颌,她对老大夫稍稍侧身,“麻烦了。” 老大夫摸着自己胡须,点了点头,桑桑胆战心惊的看着赵暄的方向,生怕他会拒绝,苍白的面色都带上几分血色。赵暄在老大夫的示意下,只怔楞一瞬,又收回目光,伸长胳膊,露出一截瘦弱的手腕。 桑桑先是惊讶了下,片刻后又镇静下来,抬头看着赵暄,他其实是能屈能伸的,只是屈服换来的依旧是折辱,也便不需要屈了。 “公子脉象沉浮,气息虚弱。”老大夫先看了他额头上的伤,又给他摸脉,细细观察他的脸色,“营养不良,风寒入体。” 营养不良…… 桑桑的心脏砰砰直跳,这个人权倾天下的时候她也见过几面,桑桑做鬼时,飘在他后面,赵暄可是身形威武,宽肩窄腰,高大英俊。 如今…… “不过只要好好调养,过不了一段时间,这位公子的身体便会康健。”老大夫收回脉枕,“老夫先开几服调养的方子。” 桑桑的心一喜,欢喜便蔓延到脸上,叠声道,“多谢大夫。” 声音软绵绵的,如二月熙熙暖风,赵暄掀了掀眼皮子,恰好对上桑桑略带欣喜的眸光,他微怔片刻。 不期然对上赵暄的漆黑深邃的目光,桑桑心下一悸,强忍着发颤的贝齿,她微微颌首,现出一个亲近笑意。 赵暄一凛,敛下眉眼,面无表情的收回淡沉目光。 等大夫开好药方,桑桑吩咐隐冬送行,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她和赵暄两个人。 桑桑弯了弯唇道,“暄表哥,我去让下人煎药。” 合上芜院的大门,桑桑掉了半天的心松懈下来,她拍了拍胸口,又回首看了一眼陈旧破碎的大门,娇弱身体直打摆子。 路漫漫其修远兮,讨好赵暄……难啊。 想着他刚刚一闪而过的冷漠阴蛰,桑桑的心头忽地飘过一个模糊糊的念头。 要不然……趁着赵暄羽翼未丰,她先下手未强。 思及此,桑桑牙齿开始都颤抖起来。 桑桑又慌乱的打了个摆子,赵暄即使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毕竟身世的真相,总有揭开的一天。 桑桑咬了咬牙,她唯一的办法是只能迎难而上。 屋内的赵暄看着桑桑刚刚停留的地方,微闭了眼,寂冷内室隐隐有暖香滑动。他轻吁了口气,片刻之后,他又猛地立起身来,疾走几步,站在窗棱前,重重的推开了榆木窗叶,狠吸了几口凉气。 桑桑回到自己的春繁院,还没有等隐冬忍冬解了斗篷帷帽,就先吩咐道,“忍冬你把玉肌膏,金疮药给表少爷送过去。” “玉肌膏?”忍冬有些不舍,金创药便罢了,那玉肌膏可一瓶值百金。 “嗯,告诉表少爷,玉肌膏祛疤生肌,他的额顶不会留疤的。”桑桑言罢,又吩咐隐冬,“让厨房给表少爷的院子送些米粮菜蔬,还有让南织阁的管事带一些男子成衣过来,我要选一些常服。” 赵暄院子里是有锅灶的,与其让大厨房送饭,不如送原料,再加上今天看着他略单薄的长衫,桑桑又唉了声。 忍冬闻言,脆声声的应好。 隐冬听着桑桑的吩咐,有些疑惑的望了眼精神萎靡的桑桑,“二小姐,需要先禀告给大夫人吗?” 桑桑摘帽子的动作僵了下,慢慢道了声,“不用。” 话罢,她又对忍冬说,“使个小丫鬟把二爷叫过来,我有事找他。” 话音刚落,就听见汪汪两声,桑桑寻声看去,先看见一个穿梅子青圆领锦袍的少年,少年脚步跳跃,怀里抱着黑乎乎的一团,未语先笑,“桑桑,你找我啊,正好,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语毕,苏叶俯下身子,怀里乌黑的一团伸出两只瘦弱的前爪,慢慢的被苏叶放在地上,“你往常不是总说闷吗,我这几日走遍青州才找到这么一个小玩意,喏,给你解闷用。” 苏叶拍了拍手,沾沾自喜道,又凑到微微的面前,眼带希冀,“你喜欢吗?” 眼前锦衣少年活泼好动,纯稚贪玩,一双黑漆漆的圆眼微微瞪圆,和桑桑极为相似。 这就是她只比她大一个时辰的哥哥。 他眼里面装着融融笑意,桑桑本来想斥责他以后不许欺.辱赵暄的话又咽回喉头,看着青砖地板上乌漆墨黑的一只,弯了弯腰,迟疑的问,“它是。” “你别看大宝黑,他可是狼狗。”苏叶害怕桑桑不喜,解释道,“桑桑,以后有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放大宝去咬他,它可厉害了。” 桑桑伸出雪白指尖,碰了碰大宝的软乎乎的小耳朵。 想到今天让她战战兢兢的赵暄,又看着面前这个瘦瘦小小一点都不威武的大宝,突而决定喜欢它,以后赵暄要是敢欺负她,她就让大宝咬她。 等等,电光火石间,桑桑想起了什么,她蹙了蹙眉,“二哥,你说它叫大宝。” “对啊,”苏叶嘻嘻笑了笑,“他可是一个大宝贝,所以我给它取名叫大宝。” 说到这儿,他又瞅了一下桑桑的眼色,“当然,桑桑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可以换一个名。” 咽了下口水,桑桑看着它,声音有点虚浮,“二哥,你就是用它截了我给赵暄请的大夫。” 听桑桑这样讲,苏叶一甩袖子,坐在红木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闷闷的看着桑桑,“桑桑,你给赵暄那个大混蛋请什么大夫啊,我告诉你,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好人,可是他是关系我们全家生死的大人,桑桑笑了下,也站了起来,“二哥,你以后可以不欺负赵暄了吗。” “桑桑,你说什么。” 腕骨抖了几抖,苏叶的茶杯晃了几下,几滴热水慌在他的手肘处,他也不在意,只忽地猛然出声。 “我说,可以对赵暄好一点吗?”桑桑坐在苏叶的旁边的椅子上,一字一顿,逐字强调道。 “不可能。”苏叶搁下茶杯,狐疑的看着桑桑,“桑桑,别提赵暄他娘做的恶心事了,你不知道赵暄多混蛋。” “赵暄……混蛋?” 叹了口气,苏叶把椅子朝着桑桑搬近了些,“一眼难尽啊,桑桑,你说我欺负赵暄,可赵暄从小也不是一个好东西。就说去岁冬天吧,我是把赵暄给推到水里了,可谁让他先说我蠢钝如猪的。” 桑桑叹了口气,“可二哥,要不是你先招惹赵暄,赵暄能欺负你吗,况且你有整个苏府的人帮衬,哪一次不是赵暄吃亏。” “谁让赵暄那样一个生父母。”苏叶唾弃道。 人家的生父是燕王,当今圣上的胞弟,生母燕王妃是镇国公嫡女,真正的天潢贵胄。 桑桑张了张嘴,强词夺理道,“反正你不准欺负他,你要是再欺负他,我就会生气,我气结于心,便会病怏怏的躺在床上,二哥,你不会忍心桑桑天天关在屋子里,久不见天日,最后一命呜呼吧。” 苏叶呐呐,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半响后才摸了摸桑桑的额头,疑闷陡生,“桑桑,往日你都不管这些的,这几日是怎的了,怎么尽为那姓赵的说话。” “你答不答应我。”桑桑避而不谈这个话题,只追问苏叶道。 此时,外间传来小丫鬟脆脆的声音,“二小姐,南织阁的管事来了。” 苏叶闻言,嗖的一下站起来,笑嘻嘻的说,“桑桑,二哥还有事,我先走了。” 看着苏叶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桑桑的心口倏地绞痛了下,她按住胸口,又长长的吁了口气,对隐冬道,“请她进来。” 桑桑先挑了两件长衫,两件春袍,想着夏天来了,又给赵暄选了几件素色夏衫。 选好衣服,桑桑又问忍冬,“表少爷的药熬好了吗?” 忍冬摇了摇头,“还要一刻钟。” 日头渐渐高了,融融的春光渐渐过了进来,桑桑伸了伸腰,决定乘胜追击,再去看看赵暄,就嘱咐忍冬找两个小丫鬟把衣服包好,现在去芜院。 隐冬一楞,忙又去给桑桑取斗篷帽子,“二小姐,眼看着都饭点了,要不然用了午膳,浑身暖暖的去。” “离午膳时间还有大半个小时呢,我去了回来再用。”桑桑握了握拳头,“忍冬,收拾好了吗。” “小姐,好了。” 桑桑虽然心内惧怕赵暄,尤其是想到刑场那白里带红的肉片,就忍不住发颤,但一想未来家族破败的未来,就有了勇气。 她给自己做了一路的思想准备,但千想万想,刚刚推开芜院的大门,没有料到自己会听到魂归天外的几句话。 “姓赵的,我告诉你,不管你给我妹妹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私生子的身份是板上钉钉的,别想着欺负桑桑心善,就威胁她对你好。”苏叶的声音恶意满满,桑桑甚至能想到他握着拳头,对赵暄示威时的轩轩甚得,“哼,你也要看看你的样子,离我妹妹远一点,听见了没有。” 深深吸了口气,按住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脯,桑桑快步进去,阻止苏叶源源不断的示威,喝止道,“二哥,你说什么?” “也不,咦,”倏然听到有人叫他,苏叶拧了拧眉头,回身看去,见桑桑脸色不好,苏叶嗫喏了下,讪笑道,“桑桑,你怎么来了。” 桑桑哀叹了声,都不敢去看赵暄的脸色,她面色不虞的望着苏叶,“二哥,你不是说你有急事吗。” 苏叶悻悻的摸了摸的脑袋,低下头来,他的急事就是警告赵暄不要来招惹我妹妹。 桑桑牢牢的攥着锦帕,见苏叶这样,桑桑扯了扯他的衣袍,苏叶不满的看着她,桑桑更不满的盯过去。 “咳,咳。”心火上头,桑桑忍不住咳嗽一声。 苏叶着急,手忙脚乱的拍了拍微微的后背。 等到咳嗽平缓,桑桑扯过苏叶,舌尖在上颌处转了转,才缓缓的抬头,看向赵暄,赵暄依旧坐在那瘸腿小矮几上,穿着发白的单薄长衫,眉眼纹丝不动,好似刚才的一切都不在意。 "暄表哥,二哥活泼,”桑桑努力保持镇定,小心翼翼道,“你请见谅。” “桑桑,你叫”苏叶听到她的称呼,双眼瞪得极大,只是话音未完,就被桑桑不满的眼神憋了回去。 赵暄缓缓抬起头来,手心握着一只用久的羊毫笔,看着不远处的纤长脖颈,少女两颊微白,声音极力保持平静,但仍旧有那么一丝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发觉他目光凝望过来,桑桑小意讨好的表情更亲热几分,她弯着眉眼,神色楚楚,乖巧又可人。 赵暄嘴角扯了扯,他看着面前柔弱胆小的少女,瞳孔骤然紧缩了下,逐字逐句道,“苏二小姐,你二哥又来烦扰我了。” 重音咬在烦扰两个字上,忽疾忽徐,冷锐犀利,又带着那么点含义蕴长的味道。 桑桑的心头猛然瑟缩,她仰着细白脖子,怔怔的望着赵暄。 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呜呼哀哉。 接不下去的话茬便不接了,桑桑讪讪的笑了笑,软着嗓子道,“暄表哥,我特意为你挑了些衣裳,希望你会喜欢。” “什么,桑桑,你还给他挑衣服了,你都没有给我挑过衣服呢。”苏叶闻言,双目圆瞪,像极炸毛的折耳猫。 握在掌心的羊毫笔抖了几下,赵暄掀起眼帘,几不可查的抿了抿唇。 桑桑竭力镇定,不理不睬苏叶,又指示小丫鬟把衫袍放在一侧的榉木大柜上,因此也更没有注意到苏叶站在她后面,示威性的对赵暄挥着拳头了。 自然,赵暄的阴冷眸光更是挫伤性更强。 察觉桑桑看过来,苏叶蓦地放下拳头,当没事人一样对桑桑说,“桑桑,我饿了,我们去吃饭。”余光却瞥向赵暄,甚至趁桑桑不注意的时候,还抛了几个冷眼过去。 摇了摇头,桑桑稍稍站的远了些,对苏叶道,“二哥,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快向暄表哥道歉。” 哼了一声,苏叶“我,“绝不道歉几个在还未曾说完,却见桑桑侧过身子,对着赵暄福了福身,姿态端正,歉然道,“暄表哥,家兄莽撞,我代他向你道歉。” 桑桑是知道,苏叶此时是绝不可能向赵暄道歉的,只能这样。 苏叶讶然的看着桑桑,一时竟忘了言语。 赵暄的喉头滚动了下,神色复杂的看着桑桑的漆发窄背,薄唇轻启道,“莽撞?” 桑桑的头向下压了压,阴沉沉的目光在她纤薄身上,如有万钧,令她胆战心寒。 半响过去,赵暄的眸光落在那几落衣裳上,收回漆黑眸光,沉声道,“苏二小姐,我已经过了需要新衫的年龄了。” 思绪繁杂,桑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突突的钝痛,她仰着头,呆呆的看着赵暄,赵暄突而一弯唇,对她展现一口洁整白牙。 那牙白花花的,像极了桑桑曾经见过的白衣恶鬼。 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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