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快步走在前面,因其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其面貌如何,但其行走时身姿轻盈,月光照耀下,女子黑发若缎,想其定然是一位年轻女子。出了广陵仙君的家,女子行走速度越快,我紧跟着她,一径出了城,我虽满心疑惑,内心还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但好奇心远远胜过恐惧,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跟着她走了。这女子大半夜在广陵仙君家院子里鬼鬼祟祟的,定然不怀好意。况且我一心想报恩,眼下有可能就是一个报恩的好机会,我又如何会视而不见? 女子一直在我前方两三丈距离远的路上极速行走,我紧跟其后,很快,便跟着她来至一处小山丘上。 彼时月光如水,照得整个山丘恍若白昼。我潜伏在一株杂草后面,抬头一望,见四面荒草丛生,坟茔堆彻,时值盛夏,半夜微风偶起,几处新坟上白幡飞扬,说不出的阴森恐怖。方才行路之际,我还能听到四周虫鸣起伏,到了这里,别说虫鸣,便是风吹过也了无音声。四下一片幽寂,一种诡异的安静,让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即使作为一只狐狸,我也不禁有些冒冷汗。 女子来到山丘后,在坟茔中心一处新垒起的坟前停下,我悄悄地靠近她,在她左后方的一个坟茔前停住,身子藏在坟堆后,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女子好似并未发现我,她背对着我,在坟墓前站了许久,然后便见她右手在空中一挥,原本垒得严严实实的新坟好似被人用巨斧劈开一般,往两边分开。月光照耀下,坟中一黑漆棺材立时出现在眼前。女子凝望着棺材,身子微微有些发抖。我越发感到奇怪,忙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没过多久,女子走近,将棺材打开,俯身从棺中抱起一个人来。借着月光,发现女子手中抱的居然是一位身穿灰色袍子,二十多岁的书生。书生长得很清秀,双眼紧闭,面部痩矍,脸色苍白如纸,软绵绵的躺在女子怀中,显然早已死去多时。 女子抱着书生坐在坟墓前的空地上,这次因她面对着我的方向坐下,我才得以看清她的面貌。女子容颜绝美,就只有些苍白,也不知是不是月光太亮了,所以衬得她的皮肤那么白,感觉比正常人要白很多。 女子从抱起书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盯着书生的脸,目光中带着十分的依恋缱绻,只见她伸出一只雪白柔嫩的手,从书生苍白的脸上轻轻地抚过,口里似在自言自语道:“玉郎,苏儿对不住你,苏儿就不该跟你在一起,苏儿害了你…”话未说完,女子竟开始低声啜泣。 我见她哭得很是伤心,脸上满是悲伤和懊悔,心里不禁嘀咕:“这女子委实也太奇怪了些,半夜三更来到坟地里抱着个死人哭,如此行径,实非正常人能做的出。”不过这些都不足令我惊讶,我心中所纳闷的是,她为何会出现在广陵仙君家中。我瞧她方才挥手劈开坟茔的动作,料想此人定非普通的人类,再看其面色,苍白如斯,更奇怪的是,月光下,女子竟无影子,从前方看去,就只能看到被女子抱起的书生的影子,我愣了下,顿时即明白,这紫衣女子大概是鬼。我知道凡人死后,魂灵若对人间尚有所依恋,就会想方设法躲避黑白无常的抓捕,留在人间的魂灵就叫做鬼。 我的目光在女子和那死去的书生脸上来回转了好几次,最后见女子哭的颇有种肝肠寸断之感,隐隐便有些明白了。女子是鬼,书生是人,两人偶然相识,之后相恋,但人鬼殊途,书生因长期沾染女鬼的阴气,最后阳气殆尽,死了,而这女鬼也因自己害死了书生,所以伤心自责,泪流不止。但这跟她去广陵仙君家中有何关联? 我紧盯着女子,脑海里突然一道亮光闪现。是了,广陵仙君乃神仙下凡,虽其现今只是一介凡人之身,但终归是一位神仙,况且法力还不低,就算投身化作凡人,他作为神仙本身具有的仙气并未完全消失,这女鬼定是看出广陵仙君乃神仙,所以想借神仙之力来帮助她的情郎哥哥。我一面为这女鬼叹息,一面又在担心她会不会伤害广陵仙君。倏忽间,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女子既已看出广陵仙君是神仙,那她会不会也看出我了?我这厢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发现女子已经停止了哭泣,那双原本看着书生的眼睛突然转向我所在的方向,眼神里泛着泠泠的光亮,看得我浑身寒毛直竖。 “玉郎,你等着,苏儿马上就能让你活过来。届时,我们便做一辈子的夫妻,玉郎永远也不要离开苏儿。”女子伸手在书生脸上抚过,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我所在的方向。我料想她已经知道自己躲在坟茔后面,索性也不躲了,于是站起身,从坟墓后面走出来,在女子前方一丈距离之地站着,抬头望着她。 “仙子跟我了这一路,想必也看出来了。我的夫君玉郎为我所害,为了救他,我用尽了所有办法,然皆毫无用处。听书上说,九尾狐之精血,可令凡人起死回生,但九尾狐实在稀少,我找了很久,愣是没找见一只。后来偶然听到人说,若能以一百只白狐的心头血也足可抵过一只九尾狐。从玉郎离开至今,我已杀有白狐九十九只,现下就差一只,没想到竟会让我发现仙子,更巧的是,仙子居然化身成了一只白狐,这大概也是上天眷顾,玉郎命不该绝啊!”女子停下手上的动作,双眼始终不离开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听她叫自己仙子,我已是骇然,她如何得知我是神仙?再听到她已杀了九十九只白狐,我的心里更是一阵惊悚,感觉脊背有些发凉,这只鬼为了救自己的夫君,手段实在狠毒。难怪这书生死去那么久,在这盛夏天里,尸体还不腐烂,全赖女鬼以狐狸之鲜血浇灌。照她这般说来,我便是第一百只了。我心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想个既能脱身又不让广陵仙君受到伤害的法子,然而还没等我凝神细想,就见她将怀里的书生轻轻地放在墓前的草地上,看着我的那双眼睛凶光一闪,一脸狠绝。她起身对我欠身一笑,口中道:“仙子,得罪了,奴家也是迫不得已,还望仙子不要怪罪。。” 我被她说话的声音给吓了一跳,见她脸上的笑容诡异之中透露出来的是阴森和恐怖,我身子微微有些发颤,一个念头突然就涌现在脑子里:这女鬼并非去找广陵仙君,而是单纯为将自己引出来,好杀了我,救她的夫君。 我见她面色不善,赶紧转身,准备溜之大吉。然而,这女鬼好像看出我的意图。只见她衣袖一挥,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两根拇指粗大的青藤,将我牢牢捆住,我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使不出,如同一只待宰的羊羔,软软的趴倒在地。我一丝法力也无,就凭我这副狐狸身躯,根本就斗不过这女鬼,今日怕是要栽了。我倒不怕自己会怎样,我只是怕这女鬼杀了我后,无法救活她的夫君,她会把魔爪伸向广陵仙君,若真是那样,可就糟糕了。我突然好后悔,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在发现女子时,我就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这下好了。照这女鬼的说法,她八成是要剜我的心取我的血。 女鬼见我被青藤束缚,脸色大喜。她缓缓朝我走近,走路间,她手上已多出一把匕首,月光照耀下,匕首寒光凌凌,我身子不由自主的抖了几下。 她每往前走一步,我的心就寒两分,苦于没法开口叫,不然我肯定会大喊大叫起来。等她站在我跟前,我好像被人封在了冰湖底下,浑身寒冷,牙齿不住的格格作响。 女鬼并未说话,她蹲下身子,握着匕首的手对准我的心口,一双眼睛紧盯着我,眼里满是期待和希望。望着她这般神色,我连多余的想法都来不及有,就感觉一把冰冷的匕首从胸口刺进,一阵尖锐的疼痛自胸口袭来,我身子微颤,还未来得及喘气,匕首猛的往里面一戳,我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疼痛迅速蔓延至全身,在意识殆尽之前,我看见女鬼的脸上始终保持着那丝笑容,我双眼一闭,就此魂归鸿蒙。 “仙子,快醒醒,仙子…”我正自睡得香甜,迷迷糊糊之际,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唤,声音听起来很是熟悉。我缓缓睁开眼睛,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的小脸。我睁大眼睛,定睛一看,发现那脸的主人竟然就是我的侍女绿芽。我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举目一看,发现自己正坐在逍遥山无极殿中,自己房间里的大石床上,我心下一喜,大为惊讶,我这是,回来了? 然还未等我仔细品味,绿芽就拉着我的手,急切道:“仙子,您可算是醒了,真人回来了,此刻正在望仙台等您呢,您快些去吧。”“你说什么?师父回来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动道。见她点头,还没等她说话,我就放开她,下床匆匆往外跑。 我一边往望仙台跑,一边想着:师父在外云游了这么些年,可算是回来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多激动了。 望仙台上,白雾缭绕之下,一宽袍男子正负手而立,迎风站在望仙台前的一块碧玉大石之上,远远望去,那人一派仙风道骨,正是自己的师父南华真人。 我心里一激动,开口便叫了好几声师父,赶紧跑到他身边站定,抬头望着师父,不由自主的笑了。 师父还是那个样子,面容清瘦,双眼如炬,长髯随风飘动,脸上永远都是那副悲悯众生,看透一切的表情。师父如今的样貌大概在四五十岁之间,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轻,但师父身上的气质却是与生俱来,与众不同的。 当年我还疑惑,师父明明早已成仙,为何不将自己变年轻一点呢?神仙都掌有一门驻颜法术,我在上天庭见到过的神仙,女的貌美如花,男的英俊潇洒,除了一些懒到人神共愤地步的仙人闲改颜换面麻烦,所以还保持其飞升之前的原貌外,其余的人都是十七八岁少男少女模样。在我的印象中,对于自己的容貌不甚在意的就只有三人,师父、广陵仙君还有古竹仙君。师父飞升前已年过半百,容貌美丑无法定论。而古广二人则天生美貌。所以即使两人不使用驻颜术,也依旧是郎艳独绝,上天庭中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如今见到师父,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些东西,实不必在意,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 “师父,”我见师父望着远处的一片云海,脸上殊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 师父并未回应我,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我知道师父不爱说话。原本积蓄有满腔的话想跟他说,此刻见到了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抬头看了师父好几眼,几次欲开口,最后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师父旁边,抬头往师父所看的方向看去。师父向来喜欢安静,我不能打破这刻的氛围。 许久,师父终于收回视线,转头看向我,道:“瑶瑶,你如何看待这天地万物?”师父突然发问,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师父很少问我问题,待明白他可能是在考我后,来不及多想,就脱口而答道:“天地万物各有不同,各司其职,每一个物种都有其各自不同的角色,同时也因其各自的需求去扮演另外一些角色。并且万物之间也并非完全独立而是互相牵制的,以此来维持天地之间的平衡。譬如天、地、冥三界,表面上看,三界之间并无明显联系,但其内在的关联却似千丝万缕。天上的神仙掌管着人类世界,人的生、老、病、死包括每个人一生机遇浮沉。而冥界的魂灵则来自于凡间诸人。所以三界之间是谁也离不开谁的,由此,共同组成一个平行的空间,维持天地的正常运行。这个空间谁也不能打破,一旦被打破,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我说完,抬头望着师父,见他并无过多的表情,只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继续往远方缥缈沉浮的云海望去,缓缓道:“瑶瑶,天地万物本无甚区别,众生平等。世上一花一草,一果一木,表面上看,它们的生命特征并不如何明显,但树的荣枯和人之生死大体相同,所以,这些花草树木,与人类本无区别。就拿你来说,你本是一棵荼树,与人大不相同,但实际上你与我并无区别,你可以是我,我也可以是你。你并不比我低贱,我也并不比你尊贵,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我们可以是天地,天地也可以是我们,我们和天地也是平等的。天地万物之间本就是平等的,无所谓你我,自然也就无所谓同与不同。 至于你说的天、地、冥三界之间的平衡,可说是也可说不是。三界之人,皆乃顺应天地而生,自然也就要顺应天地而变。如有一方企图破坏这个运行体系,无异于自戕。”师父的话,听得我云里雾里,半天也无法完全理解。我这厢还在思考,师父就又开口了,只听他继续道:“瑶瑶,人世数十载,无非草木一秋。所难堪破者,唯有自己的心。你要记住为师的话,无论怎样,都只是梦幻一场,莫要深陷其中才好。”最后这几句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师父是何意思。师父玄机太深奥,我实在无法参破,好在师父也没管我听懂还是没听懂,或者是不懂装懂。 师父转头望着我,道:“伸出手来。”我虽满心疑惑,但还是依言伸出手。忽然之间,只见掌心一道五彩光芒闪现,光芒褪去,三颗滚圆的五彩琉璃珠便出现在手中,我望着师父,一脸惊讶,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你这是…”师父望着我,长叹了口气,道:“此乃浮沉珠,每一颗就可替人达成一个心愿。你且留着,将来自有用处。”师父的话,我没有一句能听懂,但他既叫我留下,那肯定是有用的。我连忙答是,将珠子收好。见师父没别的话,我又陪师父站了会,就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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