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力很快就跑的没影了,我跟的上气不接下气,所幸路熟悉的很,很快就跑到了他家门口。  伸手去推门,门从里面栓上了。我突然很生气,胡力这个臭男人心眼未免也太小了。就算我表现的不好也不至于这般给我脸色看,何况我不过是自己挨了一刀,又没有暴露他和赵远。  我在门口团团转。觉得不应该这般卑躬屈膝,应该拿出些骨气来甩头回报社的单身公寓去。脑海里一个小人说:“拿出骨气来,立刻转身走人,走走走!”另一个小人说:“哎,事情没办好,自己的错就不要闹脾气!”我在门口很是踌躇了一会儿,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我不敢敲门也不敢喊,末了又俯下身从大门旁的狗洞钻了进去。一边钻狗洞我一边叹气,觉得自己是无可救药了。  院子里黑乎乎的,屋里也没有开灯。靠墙角的地窖盖板被掀开,从里头发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我看见黄包车停在地窖的入口旁,车上空空如也,胡力他应该是把黄包车司机搬到了地窖里。我心里对胡力一通鄙视,越发觉得这狗洞钻的不值。  我心里发毛,不愿意下地窖去,便站在地窖的入口对下面轻轻的喊了几声,“胡力,胡力……”地窖里头没有回应。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便在地窖入口旁坐下等。胡力也不知道在下边干什么,半天也不上来。我又累又困,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头一点一点的开始打瞌睡。  “砰砰……”,正当我似睡非睡之际,突然传来轻轻叩门的声音,紧接着又听见压低的喊叫,“胡力,胡力……”是张远的声音,我正要跳起来去开门,却见胡力像耗子一样从地窖窜出来,一溜烟的跑去开了门。  乌云破开,银月露出了半张脸,清辉一泻而下,院子里刹时镀上了一层简洁的白色。门檐投下的暗影里站着两个人,胡力微微侧身,当先走进来的是张远,另一个人没动,只发出低低的啜泣,我听那声音正是何枚。  何枚哭什么?我心里疑惑便压低声音问道:“何枚,怎么啦?”何枚没有回答,我正要走过去却看见胡力不耐烦的一把把何枚拉进来,冲身后的张远说:“带她来干什么?” 张远没有回答,他寻过来的目光像冬日的浓雾,脸上惯常的微笑也没有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胡力这样,张远也这样,难道是我晕倒期间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胡力回身关好大门,粗暴的扯着正垂头哭泣何枚的胳膊,拖拖拽拽把她向房里拉。张远冲着我叹了口气,转身跟着他们走了。我站在地窖旁边,腿像灌了铅,竟一步也迈不动,张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半响才步履僵硬的跟着向屋里走去。洞开的房门里月光投进去长长的光影,屋里的三个人也不点灯,只围坐在桌子旁边一言不发。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只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  何枚的哑着声音问:“她人呢?”   胡力没有问答她,眼睛却向我看来。我吓了一跳,本能让开。胡力没有动,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亮着微光的地窖入口。  三个人静静坐了一会,何枚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她!”  这对话听得我云里雾里,还没醒过味儿来,他们三个人已经鱼贯从我身旁走了出来径直向地窖口去了。我跟在他们后头,开始检讨自己的一言一行,到底我做错了什么,连何枚都把我当成了透明人。  何枚走到了地窖入口,我很想冲过去拉住她。虽然她早已手上沾血,也曾下过狠手揍我,但毕竟是个风华正茂的姑娘。当初我跟她讲胡力埋人的地窖,她那时正在吃饭。听完我的话差点吐出来。末了问我:“这胡力是个变态吧?”我坐在她对面使劲点头。她又补充:“看着挺正常的呀!”我更加使劲的摇头,“哪里正常了,就是变态!超级变态!”  何枚稳稳当当的顺着楼梯向下走,脸上泪痕犹在,月光将她眼角的泪珠照的晶莹剔透,我心里没来由跟着伤心起来,对地窖中的“她”更加好奇。  有他们几个在前,我大着胆子也跟着下了地窖。地窖方方正正一目了然,大约有二十来个平方,四周刷了白浆,有一股刺鼻的石灰气味。楼梯后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门洞,门洞旁边堆着一堆未清理出去的泥土。楼梯的正前面有一张小几,上面的烛台上插着一根手臂粗细的白蜡烛。烛光跳耀,地窖中光影变换,没来由的气氛紧张。地窖正中间两根长板凳搭着一块门板,上面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月牙白旗袍的女人。胡力他们三个围在门板边上,默不作声的站了一会。我听见狭小的地窖里,何枚的呼吸渐渐沉重并加快了节奏,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在这隐秘的地窖里,何枚哭的声嘶力竭,她蹲下去抱住门板上的人,让她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这是个短头发的女人,头发搭过来挡住了脸,我看不真切向前走了两步,只听见何枚在低低的喊:“青鸾~青鸾~”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地窖密闭的空间里不知怎么卷起了一阵风,一缕头发在我耳后轻轻拂动,我觉得痒,抬手去拨弄,触到头发的手却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军校的女同学都剪短发,何枚把我弄进去的时候,用一把匕首把我的头发割的参差不齐,像狗啃过的一样。那时我从昏迷中醒来,心里没少骂她。后来在胡力家的几年我一直都剪短发,等搬出去了便把头发蓄了起来,而如今我长到背心的头发却只有齐耳的长度。  有一双手正紧紧握着我的心脏,这如论如何也不可相信。我冲过去要拨开挡在前面的胡力,却毫无障碍的穿过他站在了何枚的旁边。门板上的女人在何枚肩上弯成了奇怪的姿势,在烛光的照耀下,她光洁的脖子上有一个奇怪的红色胎记,一端微宽,渐渐向另一头收窄,像一把匕首的断面。红色胎记靠下的位置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刀口,流血不多,伤口有些微微发黑。我惊恐的一边回头看胡力一边抬手摸自己的脖子,我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那是被自己摩挲过无数次的红色胎记。  胡力看着躺着门板上的女人,不,他看着躺在门板上的我,轻轻的说:“那个车夫的匕首上有毒,切断她头发的时候在她脖子上划伤了一道……”  何枚将我放回门板,就着烛火我发现自己死的不算难看,没有满身的血,□□也没有弄黑我的脸。我犹自不死心的去拉蹲坐在地上的何枚,看自己的双手一遍一遍穿过她的身体。虽然依然恐惧却不太伤心,我死了大概也只有何枚会为我哭泣了。我好生佩服自己,生和死这么简单,一个新生的游魂和一个即将腐烂的身体。我围着门板团团转了两圈,突然明白了刚才在门口为什么觉得不对劲。我站在房门口,月光径直穿过了我的身体,在屋内投下一块方方正正的光斑。没有影子,这就是生和死的差别。  我是谁,我就是白青鸾。  白青鸾的性子太过于随遇而安。当初被何枚强拉去军校,顶替素未谋面的大白,因为自己也姓白,因此很是庆幸了一阵子。如果对方姓张或姓李,那岂不是要被叫成大张或大李?说不定什么时候走了神,就会穿帮。而现在,她用了几分钟就接受了自己变成鬼的事实。这几分钟内,她跑到蜡烛跟前,对着火苗使劲吹气,那火苗自顾自跳耀半点也不为她所动。她又把手指伸到火苗上,火苗并不因异物而分叉,自己也没有灼热感。她还跑到胡力的跟前,踮起脚尖看他的眼睛,想看看胡力有没有一丝为她难过。胡力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没有流泪的痕迹。白青鸾非常的不满。不伤心,不流泪,那就打的你伤心流泪。她抬手给了胡力一巴掌,由于力气过大,手指穿过胡力的脸,连带着自己转了一个圈。她这才发现自己变轻了。于是轻轻跳了几下,手指竟然能摸到地窖的顶部。再跳的用劲一点,一下子就穿过了土层站在了院子里。莹白的月光照在她身上,通体舒泰。再使劲一窜,人已经站到了葡萄架顶上。  “你这小姑娘自己倒是玩的高兴!”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白青鸾吓了一跳,朝声音寻过去,一个老头躺在屋顶上,把自己摆成大字晒月亮。白青鸾是新鬼,胆子小,不敢多停留,跳下葡萄架遁到地窖中去了。  地窖里,何枚还拉着白青鸾的手默默流泪。白青鸾感动的不行,觉得何枚这个朋友真没有白交。张远搬个小板凳坐在何枚旁边,他的眼角湿湿的,大概也背着人流了泪。胡力没在地窖里,白青鸾滴溜溜打了个转,发现胡力在楼梯背后的小房间里,手上握着一柱香,毕恭毕敬在作揖。他这是在祭奠自己吗?白青鸾突然美滋滋的。当初活着的时候,胡力总是对着她摆臭脸,如果笑了,那就是危险的信号,下一刻一定会有恶毒的话从他好看的嘴巴里蹦出来。  好看的嘴巴?白青鸾为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羞红了鬼脸。她从不敢正面与胡力对视,何时在脑子里有这样的印象。然而脑海里胡力的英容突然清晰放大,白青鸾无可否认,胡力就算板着脸也是个美男子。身材修长,穿青布长衫显的文质彬彬,就是传说中的长身玉立;若是穿上西装,便是个英气勃勃的俊俏小生,摩登的很。只可惜没看过他穿军装的样子,当时她从昏迷中醒来,胡力已经出发到S城落脚了。白青鸾盯着胡力的后背猛看,不知何时他脱了西装外套,白衬衫扎在裤腰里,窄腰翘臀。若不是太不合时宜,白青鸾几乎要因为他的好身材吹个响亮的口哨。  白青鸾她站在那里,对着胡力意淫够了,才想起胡力曾经说过,他把对头都埋在了地窖里,可这里面干干净净,除了她一个鬼再没有其他。她穿过胡力走到小房间里,正对着门放着一个长案,长案上放了几个牌位,牌位的正前面摆放着一只青铜香炉。胡力把点燃的香插进香炉,小房间里顿时弥漫着寥寥香烟,那味道让白青鸾神清气爽,她立刻忘记了被胡力埋掉的人,扑上去一把把香炉搂在怀里,贪婪的闻着香味。  白青鸾一边享受馨香,一便滴溜溜转动眼珠子来回打量那些牌位。正前方的牌位上写着她的名字。白青鸾瘪瘪嘴,心想,这胡力的动作到快,牌位都写好了。该不会是盼着自己死,早准备好的吧!思及此处,心里越发觉得胡力变态。她抱着香炉探着脑袋仔细端详那牌位。黑檀木牌位边缘的朱漆果然不再鲜艳,正面凹刻的名字写的是繁体,用白漆勾画,竟小小的落了一层灰。果然是从前就做好的,白青鸾心里腾起怒火,恨不得扑上去在胡力身上咬上一口。不,在他脸上咬伤一口,让他破相,从此没脸见人。她当真扑过去了,身体却径直穿过胡力撞进墙体。白青鸾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奈何他不得,又愤愤的转回头吸那烟火馨香。余下的牌位一式的朱砂阴文,笔画钩来转去不像是文字,到像是镇宅辟邪的符咒。  白青鸾抱着香炉闻的正欢,忽然头上挨了重重一击。她回头一看,屋顶上的老头不知何时也下到了地窖。老头手上执着一个长烟袋,正要朝她脑袋击打第二下。  白青鸾心知他也是鬼,仗着年轻赶紧挡住他,怒道:“干什么打人?”  老头斜着眼睛看她,“你这小姑娘,尊老爱幼懂不懂!祭品应该老人家我先享用!再说,你还是人吗?我打也打的是鬼啊!”  白青鸾恼他说话难听,把香炉挡在怀里,一点位置也不让给老头。老头也不客气,敲鼓似的将烟袋打在她头上,梆梆响的声音与小小地窖的回音重叠,到真有几分敲鼓的感觉。白青鸾受不住,只得后退一步。那老头得意的走过去,只把脸都笑成了花。白青鸾正要跟这老头理论,忽然耳朵里传来一阵叮啷叮啷的响声,像是有人在石板地上拖着长长的铁链,金属与石板摩擦发出阵阵钝响。那声音无比难听,像有人拿着锉刀锉她的头骨,她头疼欲裂只想尖叫呐喊。  那老头似乎也有所察觉,他凝神听了几秒钟,手指在香炉中沾了香灰飞速的在白青鸾额头上划了一道,然后拽着白青鸾钻到长案底下。白青鸾额头抹了香灰虽然还是能听见叮啷的响声头却不疼了。她正要问老头怎么回事,老头却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老一少蹲在案子底下,只听见叮啷响声越来越近,慢慢就看见一黑一白两个人从小门进来。两个人个子不高,一样的面目狰狞,白衣服的手上拿着哭丧棒,哭丧棒顶上坠着个小铃铛,黑衣服的垂手拖着一根手臂粗的铁链。  传说中的黑白无常!白青鸾吓得正要叫唤,老头眼明手快的捂住她的嘴。  黑白无常走进房间四处打量,白无常不停噏动鼻子四处找寻,黑无常问:“你说这里有新鬼的味道,新鬼在哪里?”  白无常一副深沉状,又四处找寻了一番,说:“我明明闻到的,定是你铁链的声音太响,把她吓跑了!说了多少次,让你收起来低调点,你就是不听。”  黑无常不高兴了,抱怨说:“听到我铁链的声音新鬼还能跑的掉吗?他必然头疼眼花四肢发软,我们捉起来岂不是容易许多。你自己鼻子失了灵还好意思在这里怨我!”  战乱时代,死人多,黑白无常最近忙的晕头转向,各自都憋着火气,在这里失了手,一言不合便吵嚷起来。他们声音粗噶,甚是难听,白青鸾觉得胸闷气短,转头看那老头也不轻松,正憋的脸红脖子粗。正在此时白无常哭丧棒顶端的小铃铛猛烈晃动起来,那铃铛跳的甚是欢畅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看到异像,两人这才偃旗息鼓,眨眼的功夫就从地窖消失了。  老头松了口气,拉着白青鸾从案子底下钻出来,冲着香炉猛吸了几口香烟,这才回过劲来。白青鸾知道遇到了高人,便有样学样,恨不得便鼻子杵在香炉上。  “老人家,刚才的是黑白无常吗?”白青鸾一边吸烟一边毕恭毕敬的问。  老头把烟嘴放到嘴巴里吧嗒吧嗒吸了几口,高深莫测的说:“可不是,白无常鼻子好,哭丧铃专为新鬼跳动,黑无常链子厉害,那声音便是老人家我也受不住。新鬼没有烟气供奉,个子会长得非常高,而黑白无常个子矮,所以他们的眼睛只会向上看,你只要比他们矮,他们就发现不了你。”  “这么简单,那岂不是很容易逃脱!”  “简单?”老头把手里的烟袋“咚”的敲到白青鸾头上,说:“要不是我给你抹了香灰,你以为能蹲的下去,盖得住味道!”  白青鸾抬起手指在额头上摸了一下,沾下来湿哒哒的一指头烟灰。她崇拜的看着老头,问道:“烟灰这么厉害啊!为什么是湿的?”  老头吸大烟似的对着香炉又猛吸了两口,答道:“湿的粘的住。”  “哪里来的水啊?”  “口水!”  白青鸾恶心的抬起袖子朝额头擦去,老头撇了她一眼,说:“放一天黑白无常就再也闻不到你的味道了,想被抓住就擦吧!”  “抓住会怎样?”  “不怎样,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转世投胎!”  白青鸾侧过头默默向外边看去,胡力三人垂着头围着她的尸体坐着,她叹了口气,把额头上的手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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