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中的香烧的正旺,一节燃尽的烟灰将倒未倒,白青鸾一点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就像那香蒂上未倒的烟灰,只消一阵清风便会脱离根基堕入香炉中,与其他灰烬混在一起,再也区分不出谁是谁。她心有不甘!认真算起来,除了戏班子那帮人,能算的上朋友的,也就只有何枚几个。她还没跟赵远道别,还没跟何枚说声珍重,连带算上胡力,她也有许多问题要问。如果就此转世投胎去了,那么,真的就是突然的永别了!  老头将烟袋抽的啪嗒啪嗒响,他看一眼垂头丧气的白青鸾,又把脖子拉的老长去看门外枯坐的三人。来来回回看了几圈,等香炉中馨烟消尽,他翘起腿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一磕,然后一把抓住白青鸾纵身一跃出了地窖。  白青鸾陷在矛盾和纠结中,被老头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挣了一挣,惊慌失措的问:“大爷,你干啥?”老头把烟杆向腰后一别,拽起她就跑。一边跑一边说:“做鬼可比做人快活多了,以后你就知道了。走,我带你去吃饭!”  在明亮的月光下,老头拉着白青鸾御风而行,两旁低矮的平房呼呼倒退,风扬起白青鸾的头发,吹得她十分惬意。一开始她还怕突然跌落,但很快就适应了这种速度。低落的心情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突然就对老头说的‘快活’充满了期待。毕竟做人的二十来年中,她鲜少有快活的时候。飞行的惬意让她兴奋的啊啊大叫,她兴高采烈的问:“吃饭?鬼还吃饭啊?”  “吃~你当那些贡品都是摆设啊!贡品都有两形,人吃阳形鬼吃阴形,互不干扰。但就如厨子手艺有好坏,贡品也一样,咱们这一片就数桃园寺的供奉最好吃。”  “桃园寺,那好远啊!谁家吃饭蹭上两口就行啦,何必这么麻烦!”  “麻烦个屁!”老头不耐烦了,“没有上贡的食物只有阳形,没有阴形,看得到眼里,吃不到嘴里。小姑娘罗里吧嗦,只管跟爷爷我走就好了!再叫唤,我就把你丢下去!”  白青鸾吓得抓紧老头的衣袖,只觉得老头的脾气真坏。她瞅了他一眼,看他白须白发的样子,跟想象中狰狞的鬼怪大相径庭,倒像个得到的仙人。仙人也是个恶仙人,瞧那脾气可真坏!她心中腹诽,冷不丁老头回头瞅了她一眼。白青鸾吓得一哆嗦,于是不再多问也不敢乱想,跟着老头一路狂奔。  到得桃园寺外远远便看见乌压压一群鬼都围在寺门口。老头嘴里连声抱怨:“都怪你,要不是你个累赘,我肯定第一个到。”  白青鸾搞不清楚状况,想到今后都要仰仗他,识相的闭嘴一言不发。等到了鬼群跟前,老头拉着白青鸾就向里钻。他不讲次序,前推后攘只想挤到最前头。众鬼不干了,嚷嚷开来。  “江幻海,你个老不要脸的,每次来都插队,这次还带个小不要脸的,我要是你,就把裤子脱了挡上老脸!”一个老太太在一边大声喊道。  “柳秋菊,你个老□□,你挤的比谁都快,还有脸说我!有本事你站那里别动!”老头不以为意,一边回骂一边腆着脸继续往前挤。  白青鸾这才知道老头的名字。她脸皮薄,见众人聒噪,挣开江幻海的手,讪讪的从人群中退出来。江幻海也不管她,自顾自挤到了寺门口。  白青鸾站在最后边,看众鬼呱呱喧闹不止,这个说你踩着我鞋了,那个说你勾着我头发了,虽然叫嚷的厉害,却没有出手打斗的。有些鬼身体完整,也有些少了胳膊少了腿,更有甚者脑袋也掉了半边。白青鸾猜测死的时候什么样变成鬼可能就是什么样,她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庆幸自己死的还算好看。  白青鸾正兀自看的高兴,高高台阶上的庙门“吱呀”打开了。为首走出来一个圆头胖耳的大和尚,后面跟着两个半大的小和尚,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瓦盆。食物的香味一下弥漫开来,众鬼嘴里虽然依旧聒噪不停,但都伸长脖子向那瓦盆望去。  “阿弥陀佛!”大和尚站在台阶上双手合十低着头把佛号宣的十分悠扬。  白青鸾觉得那和尚的声音十分悦耳动听,简直就像天籁一般。佛号被微风吹送过来,顺着毛孔进入五脏六腑,只把全身熨烫的十分舒服。食物的香味非常的浓郁,那气味竟比以往闻过的任何香气都诱人。待佛号念毕,众鬼都止住了喧哗,屏息静气看着两个小和尚端着瓦盆走下台阶。小和尚把瓦盆放下,也恭恭敬敬宣了佛号,这才回转身跟在大和尚的身后进了庙门。待红木庙门一合上,众鬼立马炸了锅,一窝蜂向瓦盆涌去。只你推我,我挤你,这个的手穿过那个的肩膀向盆里够,那个干脆趴下,直接从这个的裤裆里向里钻。白青鸾看着刹时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瓦盆目瞪口呆,众鬼将瓦盆围成了铜墙铁壁,她连个脚趾头都伸不进去。  江幻海很快就满载从众鬼中挤了出来。他嘴巴里叼着一个馒头,胸前鼓鼓的突出一块,两只手各抓着两个馒头又交叠护住前胸。他看见白青鸾傻愣愣的站着不动,张嘴要骂她,一松口馒头却掉下来了。江幻海急的伸手去捡馒头,怀里的馒头又咕噜噜滚了一地。几个没挤进去的鬼得了便宜,拾了馒头便跑,把江老头气的直跳脚。白青鸾也捡了两个,她见老头子面色不善,赶紧讨好的把馒头递过去。江幻海瞪着她半天,终于还是没骂出口,只没有好气的说:“你快吃,第一天不吃饱,太阳起来的时候有你受的!”说完便头也不回往胡力家去了。  白青鸾让江幻海丢了辛苦抢来的馒头,自知理亏,讪讪的跟在江幻海身后。那馒头散发的香味无比诱人,她上一刻想着要把手里的馒头还给他,下一刻又舍不得的缩回了手。她在心里做着比较,只觉得以往吃过的最香的食物也不及它的十分之一。有个声音在耳旁蛊惑她,咬一口,咬一口!她心中天人交战,闷头跟着江幻海走了一路,握着馒头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是把馒头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这一口下去,只觉得那馒头比棉花还柔软,入口格外甘甜,当真是唇齿留香。她咂着滋味,左一口右一口一会功夫两个馒头就下了肚。  馒头吃完,白青鸾觉得意犹未尽,恨不得将握过馒头的手掌舔上一遍。江幻海像后脑勺长着眼似的,白青鸾举起手掌,刚要伸出舌头,他的烟杆就敲了上来。“出息!”江幻海瘪着嘴,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丢给她。白青鸾也觉得丢脸,可抵不住馒头的诱惑,红着脸尽量克制着放慢速度吃。三两口馒头下肚,嘴里砸吧着滋味,想江老头确实没骗她,这桃园寺的馒头果然不是凡品。一时又后悔吃的太快,没有好好尝尝滋味。想来猪八戒吃人参果大概就是这般。想到此处,白青鸾微微有些沮丧。活着的时候不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做了鬼,又是这幅没脸没皮的样子,真是没出息!  两人回到胡力家,东方的天际刚刚现出一线浅浅白光,启明星挂在远天边上,亮的格外耀眼。江幻海指着远远的天际说:“天光这个样子咱们就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了,昼伏兮而夜出,这就是鬼同人的区别。”白青鸾很受教的点点头跟着他遁入地窖。  地窖中白蜡烛即将烧尽,小小火苗摇曳着,烛心眼看就要被蜡泪淹没了。屋子正中间的门板上空荡荡,白青鸾的肉身不见了。白青鸾心里着急,小小地窖转个身就尽收眼底,她头发霎时根根竖起,哭丧着脸说:“啊,我的身体不见了!”  江幻海啪嗒啪嗒的抽着烟袋,冷冷的说:“一副臭皮囊而已,留着有什么用?明天后天就开始生蛆长虫,你想亲眼看到自己的脑袋上爬满大大小小的虫子吗?”  白青鸾脑海中浮现出江幻海描述的画面,只觉得无比恶心。她生怕刚吃下去的珍馐又被吐出来,紧紧捂住嘴,心里刚刚对江老头的感激之情立刻荡然无存。江幻海也不理他,转个头隐入地窖的墙体里去了。  白青鸾看着空空的门板,伤感的情绪像泉水一样从脚底一直冒到眼睛,她觉得有盈盈的水珠在眼眶滚动,眼看就要掉落下来。  “不许哭!滴过鬼泪的泥土方圆几百米十年都不长一根草,我还挺稀罕上面的葡萄藤呢!尤其你们女鬼的眼泪更阴!把你的泪水给我憋回去!”江幻海将脑袋伸出墙壁,身体还留在里面,恶狠狠的说。  白青鸾觉得受了侮辱,悲伤的泉水一下子没有了,腾腾的火气从头顶蹿到脚底,她冲着江幻海喊道:“我的身体没了,身体没了!”  江幻海不为所动,他把身体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将手臂拉的长长的,举着烟杆就朝白青鸾头上敲去。白青鸾慌忙向后跳了了几步,堪堪避开。江幻海用烟杆打她屡打屡中,这次让她成功避开,白青鸾生出一股欢喜,先前的悲伤一下子没有踪影。江幻海一击不中也不追赶,“嘁”了一声,闪身又隐入了墙壁。  白青鸾欢喜了一阵子,觉得自己也太过喜怒无常,上一刻还悲伤落泪,下一刻却高兴的团团转。这个样子跟做人时的性格实在大相径庭。以前胡力常常说她是闷葫芦,现在做了鬼,到成了个没心没肺的样子。也不知道这个转变是好是坏,她觉得有些发愁,顺着墙角坐下去,靠在墙壁上发呆,一会便眼皮沉重的睡着了。  白青鸾是被香烛的味道刺激着醒来的。睁开眼睛,她瞧见胡力背对着她正在上香。她突然觉得好笑,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把这些事情做的这样顺溜,全然不是平时严肃的样子。她穿过胡力,去嗅那烟雾,眼睛斜过他,猛然就愣住了。在温和的烛光下,胡力坚毅的侧脸上有一滴晶莹的泪珠。他正端着白青鸾的牌位,拿指头一遍一遍划她的名字,抹去凹槽里落的灰,把白色的底子擦的铮亮。白青鸾几乎就要欢呼雀跃,她围着胡力团团转,又伸出手去摸那滴泪珠,兴奋的连香烟也忘记了。  胡力没有那么讨厌我呀!他喜欢我吗喜欢不喜欢一定是喜欢的。白青鸾觉得多年来在胡力这里受的气和冷落一下子全都值了。她踮起脚尖朝胡力脸颊上的泪珠重重吻去,力道太大,一下子又从胡力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她不满足的要来亲第二下,忽听身后有人说:“没羞没臊的!哎呀,这世道!”这声音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江幻海。白青鸾红了脸,只想逃开,脚下一用力腾的向地面纵去。  现在天色尚早,太阳虽已将金色阳光铺满院子,温度却还不算太高。白青鸾的头皮刚刚露出地面,便像有人朝她泼了沸水一样,感觉有千万根针同时刺入头顶,只听得一阵“呲呲”响声,焦糊的味道立刻传到鼻端。虽然头皮疼痛难当,但身轻体盈,上窜的势头却收不住。白青鸾心想这下要再死一回了,却感觉腿上一紧,江幻海拉住了她的腿,一把将她拖回了地窖。  她瘫倒在地上,伸手便去摸自己的头皮。江幻海用烟杆隔住了她的手,一边盯着她不住的打量,一边说:“哎,真是稀奇,做鬼几百年了,第一次看见有人把自己烤成这幅挫样!你现在成了女头陀拉!”原来白青鸾头顶的头发全都没有了,连带着头皮也烤糊了。疼痛战胜了爱美之心,白青鸾全身都在哆嗦,头皮又疼又痒,要不是江幻海制住了她的双手,她真想双手伸到头顶去挠。江幻海打量够了,伸手在香炉底下翻上来些陈年的香灰洒在白青鸾头上。疼痛慢慢消失,力气也渐渐恢复,白青鸾瘫在地上有气无力的问:“这香灰可真神奇啊!它还能用来做什么?”  “这算什么,这些灰年头还不够,那些放了几十上百年的才珍贵呢!”  “几十上百年的香灰有什么作用?”  “能……”江幻海凭经验知道这香灰年头越久越好,但几十上百年的香灰他也没见过,具体能干什么还真是不清楚,“能干的事情多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白青鸾对江幻海崇拜不已,回过神来才发现胡力已经走了。“哎,胡力走了呀!我还没问他把我埋哪里了。”  “你问的着吗?他又听不见。”江幻海鄙视的说。  白青鸾一心崇拜江幻海,觉得他说的都是铁律,简直是无所不知的万能先知。一时崇拜之情高涨,赶紧问出自己的疑惑:“江爷爷,我觉得自己情绪波动好大,高兴就高兴的不得了,伤心就伤心的想再死一次,就像……就像有精神病一样!”  这声‘江爷爷’让江幻海很受用,“人吃五谷杂粮,五感都闭塞了。一旦做了鬼,弃了肉身,七窍没有堵塞,五感自然又灵敏起来。所以你所感受的所有情绪都会变得很强烈。嗯,慢慢习惯就好了。”  白青鸾感叹不已,又想起自己光秃秃的头皮,沮丧的问:“江爷爷,我这头发还能长出来吗?”  “你摸摸看!”  “现在能摸了吗?”  江幻海见白青鸾对自己言语谦恭,大有崇拜之意,态度也就出奇的好。“能摸能摸!”  白青鸾试探着将手放在自己的头顶上,只觉得有一层浅浅的毛茬,摸起来还挺舒服的。“长得这么快!”白青鸾吃惊的看着江幻海。  “你做人的运气不怎么样?做鬼到时来运转!要不是我,你现在头上还是一团浆糊呢!”江幻海老不客气的说。  两人又闲话了一阵子,待香烟燃尽,地窖里的温度却慢慢升上来了。白青鸾热的直冒汗,就像蜕皮的蛇,懒洋洋的没一点气力。江幻海站起来看了看像稀泥一样瘫倒在地上的白青鸾,说:“看你叫我爷爷的份上,我再助你一程。站的起来吗?”  白青鸾觉得自己要融化了,勉强扶着墙站起来。江幻海领着她走到外面的大隔间,在放蜡烛的小几跟前停了几秒,闪身没入了墙壁。白青鸾也学着他向墙里走,却咚的撞在了一块硬石板上。她本来就虚弱,现在更是眼冒金星,正原地晕头转向的时候,江幻海从墙里伸出一只手,把她一把拽了进去。  白青鸾觉得身体被挤成了薄薄的一片,脑门压的生疼。她被拉拽着穿过一个狭长的石缝进入了另外一个房间。房间里头凉凉的,特别舒服。解除了高温的炙烤,白青鸾感觉力气又回来了。她站在原地四处打量,所在的地方并不是什么房间,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由厚厚的青石垒成。青石和青石之间搭接的极好,几乎就是浑然天成的一块。她抬起手想用指甲抠一抠,呼啦一下,原本齐根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指甲瞬间就长出寸长来。白青鸾被吓的不轻,她想这不行,指甲还是缩回去的好。眨眼的功夫,指甲真的缩回去又变成整整齐齐的样子。这神奇的变化让她生出娱乐的心,自顾自把指甲长出来又缩回去的玩了半天。等玩的够了,这才用长长锋利的指甲去抠青石板缝。谁知竟半分也也抠不进去,心里自然又是一番感叹。通道那头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她试探的向前走了几步,一股压迫感铺面而来,没来由生出恐惧,又赶紧退回来。  “爷爷,这是什么地方啊?”白青鸾走到江幻海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倚墙坐下。  江幻海正在打瞌睡,迷迷糊糊的说:“不知道?”  “看着很有些年头了啊!你怎么发现的?”  “嘶!你这个小丫头问题怎么那么多?”江幻海不耐烦的说,然后把头扭向另一边,顺着墙根慢慢歪着躺下去了。  白青鸾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还没理出一个顺序便听见身边的江幻海睡得鼾声大作。她像被传染了一样,霎时无数的小瞌睡虫钻进了她的毛孔,片刻间竟也歪在墙根底下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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