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午自然不知道他已经在落榜边缘徘徊了一遭。次日一早,客栈的学子们纷纷去了县衙礼房外等待放榜,只有他迎着刺骨的寒风,独坐在客栈后院的梧桐树下,卷不离手,眼不离卷。 生民县县试一共考四场,每场考一个白天,每隔一天考一场。中间歇息这日便会张贴前一日中取的名单,只有上榜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下一场考试。而第一日称为正试,正试的头名又称“县案首”,可越过府试直接参加院试。 礼房外被堵得水泄不通,有应试的学子及其家人,他们望眼欲穿,忐忑不安。也有大字不识一个的市井走卒之流,纯粹图个热闹。 “哐哐哐”,一阵震天的锣鼓声响起,人群自动让出一通道,供衙役行走。衙役一行共四人,他们分工明确,两名负责守卫,两名负责贴榜。 其中一名衙役高唱: “景厉二十年生民县县试第一场红榜,贴榜!” 人群里安静极了,个个瞪大眼睛,微张着嘴急促呼吸。 另一名衙役将卷成轴的榜单用面粉糊糊粘贴上墙。红纸黑字的榜单,使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哭,有人笑。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本届案首花落谁家。 “少爷,我家少爷中案首了!是案首啊!” 十三四岁的青衣小厮又跳又叫,逮谁都说。可众人瞧了半晌,也没见着他口中的少爷在哪里。案首本尊究竟何许人也?众人具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从红榜上知其名讳,姓纪名继生。 一时之间,茶寮酒肆中都在谈论这个从天而降的神秘案首。 也有人对案首一点也不关心,比如纪兴山。此刻,他正护着儿子踮脚眺望,他还是聪明的,从后面往前找,不一会儿就看到纪培福三个大黑字,高兴的哈哈大笑,笑得浑身颤抖。 “好小子,你中了,第一百四十一名!”,他不认字,可基本的数字和儿子、侄子的名字他认得。高兴之余又不免为侄子担心。 “怎么没见着午娃子的名字呢?难道又落榜了?” “爹,兄长也在榜上,你从最上面往下看,第九名就是他。” 福娃子对着他爹无力的摇摇头,垂头丧气的说道。他肥嘟嘟的脸皱做一堆,先前因为自己上榜的喜悦去得一干二净。 回客栈的路上,激动了一上午的纪兴山终于发现儿子的异常,不解的问道:“怎么丧着一张脸?你和你大哥都上榜了,多好的事儿,该高兴才对。” “兄长怎么可能是第九名呢?书院里的先生和同窗都说他肚里没一点墨水,而且他都四年没进学了,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名次!” “瞎说啥!你大哥辛辛苦苦供你念书,你就这么埋汰他!”,纪兴山动了气,一巴掌朝福娃子的后脑勺挥去。 又把儿子好好教训了一顿,纪兴山才进客栈找纪午,把他考了第九名的事说给他听。 “福娃子这是咋了?眼睛恁红!”,纪午一眼就注意到福娃子的情绪低落,还当他未上榜。可他大伯明明说他们两兄弟都榜上有名啊。 “没事儿,刚刚吵着要吃糖葫芦,我没给买,就气红眼了。” 纪午自然不信。福娃子都是十二岁的小大人了,哪里会为一口吃的气红眼睛,只是他们不愿意说实话,他也懒得再问了,又重新埋进书海之中,为明天的考试做准备。 接下来的三场考试,其出题范围总不出四书五经。连经七天四场考试之后,从最初的三百余人应试到最后二十五人脱颖而出,纪午的名次从未迭出前十。最终的红榜上,他排名第十,娄见一排第七,纪培福排第二十五。 一张红榜上出现三个姓纪的,其中有两个身负盛名。其一自然是案首纪继生,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令人津津乐道。其二便是纪午,他的贪花好色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传遍了生民县的大街小巷。 “这纪家可真厉害,一口气中了三个!” “纪午的品行那般龌龊,怎么配上榜!” “就是,纪午在清水书院的时候就是一个草包,之前考了几次都过不了县试,这次怎么可能过得了!一定是作弊了,要不然就是贿赂了监官!” “没错,肯定作弊了!我等莘莘学子寒窗苦读数十载,居然被人用作弊的手段压得出不了头,这不公平,我不服!有没有人跟我一道去衙门讨公道的?” 有人号召,有人响应,要讨公道的考生们自成一队,怒火冲天的朝衙门走去,一边走一遍大喊“考场作弊,取士不公”,惹得街上的路人纷纷驻足谈论。 “仲谦兄啊,你这回的麻烦看来不小啊!” “人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一群嫌命太长的蠢货!” 纪午和娄见一来得晚,刚走到在离人群五十丈之外的拐角处,就将揭榜后的情景看得分明。娄见一是真心为他的朋友担心,满脸藏不住的忧虑。倒是纪午自己好像并不担心,只是为一会儿能预见的麻烦事感到恼火。 娄见一不解的问道:“你当真不急?他们这么一闹,事情可小不了。” 纪午轻笑一声,回答说:“我一没作弊,二没贿赂监官,为何要急?除非他们当真能拿出证据证明我作弊或者行贿了,否则该急的就是他们这群蠢货。” 就在他们说话的这么一会儿时间,大批衙役出动,不由分说的对着街上闹事的一众学子举起了水火棍棍。 二月二十二日,衙役们押着十个鼻青脸肿的文弱书生进了县衙大堂。 堂中,“明镜高悬”的匾额泛着威严的寒光,令人心生敬畏。匾额正下方,是生民县的父母官章县令,他的脸黑如墨,大力拍响了惊堂木。紧接着立于大堂两边的差役敲响了水火棍,大喊“威武”。 “你们好大的胆子,想造反不成!” 跪在堂上的一应书生早被这阵仗吓破了胆,哆哆嗦嗦不敢言语。只除了牵头的那个书生,他名唤伍明经,今年十九岁,于第四场落榜。 伍明经忍着疼痛跪的笔直,眼睛直视章县令,毫不畏惧。 “学生只想讨个公道!那个纪午一无才二无德,凭什么他能上红榜!而我们这些日夜苦读,有真才实学的人却只能落得蹉跎岁月的下场!” 章县令气极反笑,道:“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指本官收了纪午的好处,然后卖给他一个红榜名额,是也不是?” 伍明经暗自磨牙,恨恨道:“朗朗乾坤,天理昭昭,是与不是大人跟纪午心知肚明!” “伍明经,你也熟读圣贤书,怎么敢空口白牙攀咬他人!捉贼拿脏,你有何凭证?” “哼!”,伍明经大吐一口浊气,朗声道:“纪午以前在清水书院念书,其同窗们皆能证明他除了写的一手好诗,于时文策论一窍不通。” 章县令道:“你难道不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伍明经仰头大笑,朝衙门外围观的人群拱手作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还要多谢纪午的堂弟明理,他大义灭亲,道出了真相。他说纪午自被清水书院开除后,就一直没有进学,仅凭着教一堆毛头小孩赚几个铜板糊口而已。试问大人,一个本就才疏学浅的人,怎么可能在荒废数年后还一举夺得红榜,并且名列前茅呢!” 章县令原本还有点欣赏伍明经的胆识和骨气,只是在听到他信誓旦旦的说纪午擅诗之后就厌了他。暗道:真是鬼话连篇!纪午明明诗词最烂,最出众的是时文经策。 衙门外的众人听完堂上书生所言,纷纷扬言考试不公,一时舆论哗然。直到纪午被传唤上堂才安静下来。 “纪午,伍明经告你考场作弊、贿赂监官,你有何话说?” 纪午恭恭敬敬的行完礼,温润一笑,道:“学生行得正坐得端,不惧任何人诬告。请大人彻查此事,还学生清白” “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和大人串通一气,他自然帮你。你要当真不惧,敢不敢跟我光明正大的比试一场,就当着全县乡民的面。你敢不敢!” 纪午低头掩住细长眼睛里呼之欲出的嫌恶,深呼吸后抬头温和一笑,拱手道:“不敢扫了伍兄的雅兴,纪午不敢不比。” 由于伍明经一再明指章县令与纪午是一丘之貉,不值得信任。所以负责出题的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举人,名叫吴咲峰,目前在生民县县学担任训导一职。 吴训导今年刚到知天命的年纪,其头发虽已斑白,但眼睛却是奕奕有神。突然被差役传至县衙大堂,还来不及歇口气就被看热闹的人们催促着出考题了。 此番比试分五轮进行,五局三胜。第一轮为简单的口头帖经,采用抢答的方式进行。第二轮为主题诗一首,以半柱香为限。第三轮为时文,只比破题,比谁破得又快又好。第四轮为数算题,不拘筹算或珠算,以正确率为先,时间次之。第五轮比六艺,礼、 乐、 射、 御、书、数,自选所长进行比试。 到底是举人,肚中便藏有书海浩瀚,吴训导对书经内容信手拈来。他沉声道出一题,曰:“冬十月乙亥,陈侯林卒。” 题出《春秋左传》中庄公篇的庄公元年,需要纪午和伍明经答出上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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