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我已是躺在了天机阁里。  我睁眼了一晌,随即扯掉身上的被子,下了床,抱起桌上的茶壶狠狠地灌了下去。  渴,极致的渴。  似是经过烈日的灼烧,难受至极,五脏六腑都似要燃起来。  一壶水灌下去,才有丝丝凉意涌上喉头。许是喝得太急,放下茶壶,我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转过头去,发现是木风长老走了进来。  “长老......”  “你怎么就起来了?”木风长老今日一席正装,俨然是去办了什么要紧事:“你快躺下,照理说你须得躺个七八日才能醒来的,现在醒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摇摇头,感觉几百年的伤病在这段时日熬完了,我再也不想躺下去。  “长老,末生他现在状况如何?可救回来了?天族的人来信了吗?我今日......”  “你且冷静。末生的命倒是吊住了,不过还是在昏迷状态中。”  我松了一口气,脑中紧绷的弦一时也松了下来。我忽然感觉双腿没了力气,软软的已是快要站不住了,一下便瘫坐在了地上。  真好。  末生,你能活着,真好。  我强忍心底一时涌上来的复杂情绪,揉了揉酸涩的眼,想要站起来。  木风长老叹了口气,走过来将我搀扶起来:“现在没什么挂念了吧?快不快好好躺着。”  这次我倒是很听话地躺了下来。  “你倒好,你师父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一个劲儿的受伤养病,还被天族关押起来,你是想折腾你自己,还是想吓一吓你师父?”  “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一脸惨惨戚戚,像个鬼样,你师父出来还不得心疼死,到时候又得骂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木风长老就是这样,永远刀子嘴豆腐心。  “长老,我是如何回来的?”  木风长老顿了顿,才扬起眉毛道:“是天族族长派人将你送回来的。将你送回来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雨,你那张脸当时看起来毫无血色,全身上下被雨淋得湿透,我一边叫人替你煎药,一边叫画青过来照顾你。你倒是舒坦,一躺下去便完了,什么事都得我来。”  我笑了笑,心想还好木风长老没有问及我为何被放出来。若是让他知道遁罂门那档子事,他还不得立马卸了我。  说到遁罂门,我就想起阿恬所说的话。  那日我仿佛在梦里,连脚下的路都走得不甚踏实,现在想来,阿恬所言,倒真似我做的一个荒诞无稽的梦。  云诏和末生,竟是同一人。  一个背后是声名煊赫的遁罂门,一个身份是四海敬仰的天族少主,真要算起来,这二者还是世仇,当初剿灭遁罂门一事,天族可是花了大工夫。  如此矛盾的两个身份竟是同一人,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而且我恍惚记得,当日我意识溃散之际,我看见自阿恬的背后升起一团黑雾,那黑雾里后来走出一个黑衣老者,却不知那老者又是何方神圣。  我轻叹一声,末生一出事,竟牵扯进来天族这么多陈年密辛。看来,天族的底子也不甚干净,还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只是万幸,末生的一条命已是捡回来了。阿恬的手段如此高明,想来末生痊愈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丫头,我知道我说话你素来不会听,但这次是天族族长发令,你要是不想再去蹲大牢,就把我说的话记在心上。”  “长老请讲。”  “在你师父出关之前,你就不要出去了。”  “嗯。”我低下了头,暗道奇怪,先是阿恬嘱咐我,现在又是木风长老,言语之间,好像我一出去便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着实令人费解。  “天帝临走的时候还说,”木风长老的语气变得些许让人捉摸不定:“说倘若你再出去,被大麻烦缠上的话,就只有你师父能救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望着木风长老,道:“九凰不明白。”  “你何曾明白过。”木风长老又叹了一口气:“也就是说,你现在被麻烦缠上了,要一直待在天机阁内,方能免难。”  “你这次能出来,便能看出天帝对你不薄。他说你被麻烦缠上了,想必十有八九就是真的。这次你可要真的听我的话,在你师父出来之前,莫要再生事端呐。”  我沉吟一会儿,道:“长老,如今四海八荒之内,有敢于跟天族一较高下的存在吗?”  “没有。”  “那若是灵族与冥族站在了一起呢?”  “天族平民都有九州之气护体,血脉之力非常强横,更不要说来去无影的天兵了。纵使两族合力,也见不得是天族的对手。”  “那若是数万年前的遁罂门呢?结果也是如此吗?”  木风长老忽而激动起来:“小丫头,胡说些什么!遁罂门数万年前就被灭了,你提它做什么?”  我忙缩回了头:“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遁罂门并没有被灭而已,而且据我所知,天帝的儿子是遁罂门的人,所以搞不好天族和遁罂门之间还有一腿。  我怕直性子的木风长老吐血昏厥,就暂且压下了天族和遁罂门有一腿的事,继续问起来。  说起来,接下来这个问题,几百年来我还是破天荒地头一次问。  “长老,师父说我是从渃水之滨捡回来的,你道此事是否属实?”  “你怕不是睡糊涂了,这事你师父不是同你讲过吗?”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听长老说一句肯定的话。”我语气诚恳,目光直直地看着木风长老:“长老,你道此事是否属实?”  不是我睡糊涂了,只是近日来在我身上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怪事,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我一个师父都拉不上路的天机阁弟子,究竟有何能耐,让隐世的神秘组织不顾被发现的危险,屡次想要除掉我?  我体内到底又藏了何物,能让性命垂危的末生起死回生?  我仍记得,那日深海冰渊遇险,我倒地之时,烛火摇曳下那易容男子阴恻恻的话:“唐九凰,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很值钱?”  我当时满脑子想着怎么逃出来,一时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后来屡次想起,总觉得那句话是别有意味,后来又遇上了诸多怪事,祝棋一事更是将我逼到绝境,我终于开了窍,我这么招人杀招人恨的,莫不是身世出了什么问题。  说到身世我就泄了气,我一个被捡来的孤儿,有何身世可言。纵使有,只怕也早已被渃水冲刷的一点不剩,不留痕迹。  “你师父所说的,就是大实话。你就是几百多年前在渃水之滨拾回来的。”  不知为何,许是心理作用,我看见木风长老在说这话时,手指总是有意无意地敲打桌面,不似他平时一丝不苟的模样。  但这些都已无关紧要,我所要的,只是一个肯定回答而已。  我生来遭弃,拜入天机阁门下,便早已将虚无缥缈的身世抛到脑后。养我者,天机阁;育我者,师父。  “木风长老,我知道了,谢谢你。”  木风长老瞥了我一眼:“莫不是脑子真的烧糊涂了,整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笑着搪塞,将木风长老哄了回去。推开窗,才发现外间正落着细雨,暮色下院里风铃藤的叶子左右招摇,勾勒出一团带有湿气的暗影。  已是六月的天,落了一场薄雨,钻进袖子里的风竟带了一丝凉意。我就着袖间的凉意,看着天机阁下烟雨市里的灯火,一时晃了神。  白雪皑皑的北冥渊,烟火流转的浣蓝阁,挂满高灯的集市,还有马车锦帘下一弯皎皎生辉的月亮,这些仿佛都还在眼前,却也永远捉不住。  末生,你说,你很久之前就见过我;你还说,你了解我的,远比我知道的要多。  我现在真的相信了,死心塌地的相信了。  但我却越发不安了。  就像当日我站在帝宫高高的屋檐之上,明明知道你就在下面,明明刮来的风寒冷刺骨,但我还是只能看着脚底深不可测的黑夜,不敢贸然跳下去。  我看过了复杂的人心,看过了人形的嘴脸,看过了一望无际的黑夜,也看过了万丈绝峭的深渊。我的一身都走在别人的棋局里,黑夜看多了,便不觉得怕,看得清他人局,也道得破生死因。  可如今我却困在了自己的棋局里,如履薄冰,不得善终。  或许,这便是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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