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风起,叶鸣飒飒,树影招摇,簌簌抖落一些积雪。  那是在秦岭太白山上,山腰庄园的院子里。大雪初停,白庭映月,一个中年剑客,独自院中舞剑。  剑似银蛇,烁烁光影较雪寒胜三分,时不时呼喝几声。脚步所到,飞鸿点地,只印迹浅浅。时而锋向东篱,斜点点似击西月;忽而芒刺南山,横扫扫欲破北风。院中再无旁人,剑客却沉醉在千敌万众之间。    「———谁?」  忽地旋身转向,剑指墙头。  院墙树木哗哗,外翻身跃入一人,银发飘飘,一把抹去满脸雪渣,须眉犹是尽白。  「我等太久了!」  老者剑眉飞鬓,面色乌黑,棱角生硬,仿佛两支白羽射入黑石。    剑客翻手垂剑,行礼道了声师父。  生便副威严模样,更没给他好脸色,腮下沉宽。  「徒儿知道师父故意咳嗽,不然现在也还没发现。」  虽然闪过师父是冻太久咳嗽的念头,但并没有说出来。    「若是别人,你武功早就被偷学了去。外宗几百号人,都要当成贼来防!」  太白派自建立以来,年年收留流寓之士,挂名门下,以作援手,称为外宗。但太白武学天下闻名,近年闹出过几起偷学武功的丑事。  老者忽抬手打去,剑客也不格挡躲避,眼见劲风撩动胡须,要扇上了脸,遽然停下,只差分毫。  「还行。」手掌收回。  师尊如父,弟子万万不得与师父动手,便是巴掌来了也只有受了。  然而这一掌来得又突然又巧妙,却非随手挥拍,是考验弟子武功。剑客不成招架,但身子稍稍有动,在念想中接下。    左肩微耸,手成刀状,稍向内送,右手曲展,似要推出。虽只是苗头,足见得下面招式,是要以左掌自内划圈,压转对方小臂,右手托抵肘弯。  应对及时,方位、招式皆说得过去。  老者点点头,脸仍板着。弟子只那一丝儿得色,便足教他察觉。  ———何况,这确实不是最佳的应法。    「笑甚么!『还行』也算是夸你?都接错了,还自以为是!」  「师父教训得是。」  不明白。  武功招式,不能拘泥,要见机、见人而施,不知到底错在何处。他自服于师尊威严,不敢非议。  这一掌本是要顶在腕上一寸半,借力强压,但以他与老者内力之差,截平常之处,不足以压倒,似须高切更近于腕,方是正确之处。  谁料等来的是师父的迎头教训,似乎听得见腹非之声。    「刚才一掌,本是切在外关穴上。把左边抬高了点,想多借力?」  他左手抄过,抓着徒弟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右腕纹上两指宽处,一招一式演示起来。  「每一招每一失,非只眼前这一招、这一式,还需想着后面的应对。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个偏误不起眼,招数过得越多,所偏差也越多!  你切偏历穴,看似没甚么差别………」  老者手把手传授,冷冷看徒弟神色。见他眼光渐亮,自是已有所觉悟,便不再点透,留下余招任其琢磨。    「有悟性。内力不够,便不能硬要以这招接。不思釜底抽薪,光是高了半寸,济得甚事?这占的小便宜,到头全吐出来。」  「师父教训得是。」  这次又喜又惊,全非迟疑敷衍的那句可比。  同样一掌打来,各派武学均有自己的接法。以甚么来应对,并不惟一,但既成的招式各有关联,不可擅变。原来这些小聪明,却用错了地方。    「哈—————」  老者对月清叹一声,内息大为舒畅,却满怀忧情。  「好好练,也别忘了防家贼。我太白派武功,天下无双,外宗的人,几个不觊觎?可惜你们啊。六岁孩童,自持宝器而不加藏护,等着别人取……」  「东边墙外是那位朋友?亮身给老夫瞧瞧?」声音不洪亮,但威严慑人。  前边话说一半,这忽地丢了这一句。莫不是真有外宗的贼?    「太白派的武功有甚么好学的。」  木叶作响,沙沙雪落,似是逃走。  「贾继,追。」剑客飞跃墙头。起落间尊师奉命,不须经过头脑。  越过院墙张望,遥遥见一个影儿,竟已窜了那么远。一前一后跑了很久,终是贾继功夫更高,渐渐逼得近了,似乎再多迈几步就能赶上。  这人披一大袍,乱风之中吹得鼓鼓的,不利疾行。但又正是罩着这大袍,身形步法全然隐去。    『吴大?老陈?此人脚力颇健,若非袍子兜风,恐在我上,却是那个?』  对大路小径了如指掌,夜中亦如白昼,断非山下之人。外宗厉害的倒有几个,却都名望不小。  『今宵便揭了你的岸然道貌。』  两人各自加劲,就这般僵持,须臾已极所能。    『师父不亲自来追,自是信任有加,不可让他失望。然而……』  然而今日即使追上,未必能胜。  『待凶险时,若不尽力,何以归对师恩?若是硬斗,死不足惜,然或被灭了口,今日之事便没了头绪。』  迟疑分神间,脚下便慢了一着,越追越远。  他心下着恼,忽然心间有个念头。前后一寻思,声音、身手无不照应,果是如此。  『竟是玩笑来的。也难怪师父不亲自来追,是有意安排了我二人一决高下。』  既想透这点,便无杂念,精神一振,全心只想着追上。    转过一块巨石,影子便不见了,待追至石下,张望四围,雪映月色,颇有明光。前头两路不见足迹,杂草丛中厚雪无痕。  「王二师兄!」  奋力一跃,噔噔横踩松树跳上虬枝,一个黑乎乎人影正坐上面。  「————哈哈哈!不错!」  他是师父次子,名密字仲德,洁面廉须,端的儒雅子弟,哈哈一笑又全然绿林风范。    平时大家以王密为此辈第一,想不到今日竟能以轻功胜过,贾继心中也有些得意。  「父亲常夸你轻功进步显著,我说不信,便试你一试。」  王密说话气息稳重,一较之下,贾继的声音却犹有些颤。  『他还未尽全力,是有意相让?』力不能支的是自己,暗暗惭愧先前的得意。  「侥幸,实非师兄敌手。」  王密没有理会,翻身跳下松树:「回去罢。」    过来时一路弯弯曲,回头时有捷径。一路无言,行了约莫一半路程,王密忽然停下。  贾继赶上前看,雪地横着两具尸体。王密随手折了一小段松枝,抖落积雪,取了火刀火石。嗒一声在枝上点了火,借着火光把两人从头到脚各照看一遍。  一个是远房的侄子。还有个认不出名字,看师承是外宗袁剑君的徒弟。手按尸身,雪地之中尚未僵硬,但伤口已凝血,死得不久不近。左近有些浅乱脚印,这两人是同道而来,为何都毙命于此。  非同小可。他急忙起身,张顾左右。    贾继拉一下衣摆,也要蹲俯勘尸,却被拦住。  二人方历激斗,又在雪地之中,尸身僵冷得快。如此温软犹存,杀人者还在左近,故不可蹲下,示弱于人。  尸首被运走,便无从查案。留下一人看守,又太过危险。  不可让师弟独处险境。但这才长奔较劲,气力不曾复原,自己也没有胜算。  王密牙关紧咬,听得贾继道「叫师父来」,便大步飞奔,消失在林子里。    不一会儿天又飘雪,寒风刺骨。片刻功夫,贾继却似等了很久,拔出剑来,扫视四周。若陡遇强敌……亦惟决死而已。  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度日如年。太白山安静太久,上一次的战斗已是好几年前。  入耳『刺啦』一声,是剑出鞘的声响,不等他毛骨悚然,已蹿出个黑影与剑光。好在不曾疏忽,退后几步接了招。  来者黑衣蒙面,使的是内宗剑法,精熟不下于己,仗着突发之势逼他退让。二人拆了十几招,贾继一脚踩上了碎石,身形微晃。    这是路边石头,已至林边,再往后便随时撞到树。苦奈背后无眼,不能回避,数招之后果然脚跟一硬,接着身子就碰在树上。越是险境,越须犯险。他往树上一踏,借力猛扑向前,不守反攻。  这拼命一击,颇有同归于尽之意。除非对头也破釜沉舟,便只能手忙脚乱地救不得不救之处。谁知那人使了同样招式,只是长剑竟脱手飞出,便比他先手还快。  无从选择,立时相击两剑,借力旋身躲过。飞剑却不见得在此交击下偏离多少,仍是往树干箚去。  险!离侧开的身体只差了分毫,剑插在树干上,颤巍巍地晃动。    蒙面人袖子一招,便将飞剑隔空收回。这等功力,便是贾继气力全复,也不是敌手。  「咯————呃……!」  经脉震伤的痛楚难忍,贾继无力地倚在树上喘息。师父师兄依稀在眼,迟得半刻不堪设想。  丢下了蔑笑,贼子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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