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 武学圣地太白山,谁也想不到会发生恶劣的凶杀。 不仅武艺高强,罪孽也是重得离奇。 三代弟子被高手杀死,并非耻辱。贾叔落败也情有可原。 但是,凶手使出的太白剑法,挑动着内外宗紧绷的关系。 王老掌门收留江湖异人,居于太白山上,成为不授武艺的门人,但不免有些人品德败坏、偷学武功。 天下最顶尖、难学的剑术,竟在外人手里炉火纯青。 外宗几十名好手,都是怀疑对象,我的父亲,也未能免于调查。 后来,大家淡忘了这件事。因为战争来了。死去的人是之前事件里的上百倍,死去的人也重要百倍。即使曾经争得拼死拼活,现在已没有人还会在意两条人命的小事。 如果要说与我们晚辈的关系,我的爷爷受了很重的伤,躺在床上不能动。爷爷是个严苛古板的人。哥哥很崇敬他,我却恨他很深。那时我已经十五岁,有些可怜他,但更庆幸他不能揪我耳朵了。 我记着向来他打我的情景。随时随地,顺手抄起甚么,比如舀汤勺子、筷子,便用甚么打。有预谋、捆起来的也有好几次。理由无一例外,都是我『调皮』。 其实是可以细分的罢。打碎了东西,打架,骂人,浪费,偷吃,丢钱,偷懒,说谎,食言,赖床……还有别人家不会管的,如吹牛说大话。我总能有一套说辞自辩,但从来逃不了打。 有一次我赤着脚冲出屋门,他提着我的鞋子追在后面。山路上石头咯得脚疼,他不必施展轻功,就抓住了我。他用鞋子扇我的脸,一边叫骂,而我就像只无助的小鸡。邻家的孩子、大人,都在看笑话,没有人理会无助的、哭喊的我。 于是我质问他,为甚么不肯放过我。「那家说逃了就不继续打?」这就是他冷酷的回答。所以,我有多恨他,也可以看出了。 但随着他日日消瘦,我竟也有所不忍。同情,但非亲人的那种感觉,因为他从未给过我亲人的温情。 前来探望的叔伯,都说并无大碍,他们是江湖老手,伤势一目了然。所以我相信他不会有事,装不出应有的悲痛。 父亲自然而然地代理了祖父的一切,变得郁郁寡欢。琴棋书画,可以清心养性。精博四道,愁苦本应该与他无缘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天才,但祖父卧床,笑容就再也看不见了。 有天看见爹胡须的根部发白,仿佛忽然知道爷爷是父亲之父。也意料到情况的不妙。 「叔伯们都说没事。」「因为他们是外人。」我抱着侥幸心理负隅顽抗,被他一语打消。 「内伤是伤也是病,即使伤势能够愈疗,也因身体的虚弱与真气的不调而困病。已出武学范畴,根本不是探望那一眼看得出的。他们只需要装模作样地安慰,便尽到访客之谊。……只有家里人关心。」 叔伯们大多不是装模作样,只是探病断没有说好不了的道理。但无论如何,他们的话是不足信了。 来得最频繁的,是爷爷的挚友,姓吴。那天他要走时,没有别人,我便叫住了他。吴爷待我们极好,就像一家人,所以,不会说假话罢。 「爷爷的病,还好得了么?」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仿佛这么问冒了天下大不韪。稍后他的眼光避开,嗯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好不了了。」于是,我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打伤你爷爷的,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能养至今日,已是万幸。也是你爷爷打败了他,挽救了太白派。」 「他是谁?」 「二子,你要记着,你要始终都恨青教的柳教主。」 以从未做过的事为荣,去恨从未见过的人。 他长吁一气,又道:「人都有这一天。该来的躲不了,劝劝你爹。」我点了点头,但没有听他的。尽管父亲也很悲观,但我以为他心底是抱着侥幸的,所以没有对他提起吴爷的话。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爷爷另一个朋友,就是王老掌门,但他只来过一次。王老一向很忙,我们去他家玩,大人常说不要吵到他。如果王老能再来,我也会再询问。不是对吴爷不信,只是侥幸总是死而复苏。 之后,父亲经常会被叫去议事。可能老掌门看出来爷爷不行了,交待正式接任的诸多事宜。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因为吴爷来得也少了。我有点担心是敌人又要来了。 大理、黔湘赣等地,蛮夷中盛行一种邪神与鬼怪的崇拜,因其服色尚青而称为青教。 听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青教便与中原武林交过手,最终被迫求和,江湖宁静了几年。 但去年,毫无征兆地,他们袭击了江南的茅山与河北的太行两派,随后又将矛头对向太白山。 九月,斜谷一役青教大败,但太白派也死伤百余。 生长在武人世家,耳濡目染,都知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不会因一场胜负决定结果,直到一方放干了血才会结束。 被爷爷厉声训斥的时候,他的蛮横与粗暴便是我眼中最大的事。小事胀满了孩子的眼睛,所以对外面一无所知。但,只需听只言片语,正邪便不难判断,因为一方就是我们寄身之处,另一方则残暴可怖。 「不得十五岁的,抓起来。过得的就杀掉。女孩子……唉……」我问打仗的事,他没有再说甚么小娃不配插口云云,而是说些吓人的话。 偷看姐姐洗澡会被爷爷打得半死不活,可以说是闯了破天的祸。而战争会连着姐姐与爷爷,还有我自己,这一切,全都毁掉。于是,尽管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惨烈,我偶尔畏惧着,像是看不见的魔鬼。 她不是亲姐姐,大前年才到陈家住的。小时候家在苏州,爷爷住在太白山。那天我们在路上,要搬去跟爷爷住,爹爹忽然问:「你们,想不想要个姐姐?」 我有些奇怪。娘有时候会说:想不想要个弟弟妹妹。意思是她可能会生个孩子。但是,无论如何是没法生出比我年纪大的姐姐的。 「姐姐?」我胆小怕生,许多事哥哥会代劳打交道。被欺负时,他也会挺身而出。哥哥不在的时候,确实遇到过无助的处境,希望有人照顾,所以回答了想。 哥哥和妹妹说了甚么,我记不清了。也许并没有说话。总之,后来我们便到了一个草庐,见到了姐姐。 她脸色苍白,站也站不稳,爹爹扶她上车,坐在我旁边。娘初时有些不乐意,但是始终没有说甚么,大约之前也跟爹爹吵闹过,但看她这么孱弱,也从包裹里拿了褙子披她肩膀上。 然后,大概是坐不下的缘故,娘便从车里出去了。「照顾好姐姐。」她挑起车帘,叮嘱道。 车子颠簸,人也跟着摇晃,她闭着眼睛轻倚,随着车子的前进左右摆动,仿佛随时会瘫倒。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柔弱的女孩,不但不再想着有个人照顾我,反倒希望她会支撑不住,倒在我的肩膀上,甚至我的怀里,意淫着这样的情景。 「你叫甚么?」我鼓起勇气问道。她微微皱了眉毛,我以为惹她生气了,然后舒展开,睁开眼睛。「我叫佳儿,你呢?」她的眼皮疲惫地睁一半,但眼睛黑幽幽闪着亮,嘴唇很薄很淡,胸口还没有鼓。 「我叫陈迩,小名仲崖,我自个儿取的字叫子远。」字本该是父亲来取,当时只有十二岁,还没有表字。孩童心性,觉得有字便比别的孩子长了一筹,就和哥哥商量着自己起了一个,还给妹妹也取了个,爹娘并不知道。 「哦……」她并没有因此羡慕或钦敬。特意在喜欢的女孩面前表现自己,却很拙劣被她淡淡忽视,有些失落。 「那末,你们呢?」「我叫陈逸,小名叫伯澹。」「你也有自己取的字么?」她特意追问,应该,并没有鄙夷我罢。 「都是玩闹的,不提也罢。」佳儿微微地笑了,又去问妹妹。「你是姐姐是妹妹?」「我叫月雁,三人里头最小,比大哥小两岁,跟二哥哥是同胞。」 「那末,告诉我你哥哥的字罢。」她看着我,这样请求道。那时,我的头脑空白了。她似乎对哥哥格外地感兴趣。 哥哥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追问。也许是对自取的字并无信心,也许这是他吸引姐姐的方法。但是,他没有成为我的对手。当我偷看姐姐洗澡事发,他并没有任何计较。 前年的时候,一回我又发了昏,偷看丫鬟自娱自乐,被他抓个正着。我滑溜地躲进房间,把门栓拉上,他动了怒,破门而入。门差点儿撞到我的额角,想起来有些后怕。但我不记恨他,反倒很高兴,因为他看上了那个丫鬟。 「哥,你并不喜欢佳儿么?」我坐在地上,身上还很疼。他呆住了,然后笑了起来,也坐下来。「听哥一句,她不值得你上心。」 「胡说!」不能接受这样的评论。他不爱佳儿,我是高兴的,但不该贬低她,在我眼中,她是仙女。 「那你喜欢她甚么?」很麻烦的问题,我也不知道甚么。虽然恢复了气色,她也算不上倾城倾国,甚至不如带病之容惹人怜惜。连美貌也算不上借口,喜欢的到底是甚么? 「喜欢她的一切!」这样总行了罢?确实没法回答,到底是甚么使我迷恋。我怕想这个问题,用仿佛狡辩的语言回应他。 「愿意为她去死么?」听到我的回答,他轻蔑一笑,没有对诡辩刨根问底,算是我蒙混过关了么? 「当然!」我脱口而出,仿佛高洁的爱意受到了质疑。 「————啊哈哈,哈哈。情/欲是为了更好活着的。如果爱上一个人就要为她牺牲一切,人早就绝种了。说到底,你对她只是猪狗发春,不要想着在女孩子身上一见钟情。」 听着他羞辱的话,我却泄了气。他素来好待我,但这次说话却很粗鲁,大约还是生气丫鬟的事。坦白说,我也无辞可驳,但简单地不想认同他。 「真正的好姑娘,处久了自然而然地发现她的好,是人人都爱的。你现在不信我的话,总一天会笑自己瞎眼。」「那,你说桥儿甚么好?」桥儿就是那个丫鬟的名字,我想起来便学着话刁难他。 「哦~因为她是个傻丫头。这就足够了。」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你骗桥儿钱了?」「蠢货,朽木不可雕也。」于是我更困惑了,直到后来才想明白,他骗取的是贞洁。 也许他说得对,但是我无法玷污自己的感情。我对佳儿始终保持着爱慕。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太白派灭门,那是谁也逃不过的,但她会怎么样,会自杀还是甘于受辱?我想不出。 但是,如果灾难要降临,我想在死前强//奸她。或许那时她也不会抗拒了。 有一天,轮到我看护爷爷。他睡了很久,不知何时醒的,我正在发呆。 「二子,你爹爹呢?」「他去议事了。」他的眼睛有些湿润,看着我,眼珠上下游动。 「你爹爹小时候,比你皮。不听话。现在……总算晓事了。你这个孩子,本性是好的,怪他没教好。」我走过去,见他伸出手,便递手上去,被他紧握。 「你爷爷要没用了。」他咳嗽着说,抓住我手的手也随之晃抖。忽而他松了手,又轻轻拍我的心口、胸膛、肚子,在上身游一圈。「我代你把病带走,一辈子健健康康。」 我素不信这些说法,但为慈祥动容。因为我认识的他,明明喜欢在孩子面前装出凶神恶煞。如果他说甚么『敢不听话就把你带走』,才一点也不会惊讶。 他闭上眼睛,也不咳嗽了。不敢探他的鼻息,赶紧跑出去。 「娘,过来。」她没有迟疑,跟我来到病榻前,往爷爷手腕一搭。「叫你爹来。」 我不知道爷爷还有没有最后一口气,慌张地去大堂那里是太白派议事的地方,爹今天走的时候说是有大事,那一定是去大堂了。 门口连站岗的都没有,今日不同寻常。等我跑上石阶,停在门外,只见偌大的厅堂,两排座椅空荡荡,没有人影。都到那里去了? 吴爷家离这里很近,而且他无所不知。我一路奔跑,有一段路程不长但很空旷,像是走不到头,平常宁可绕走房子多的远路,这次一晃儿便跑过去了。 「喔啊!」脚底一滑,差点摔到。山上的路修得草草,有些地方会露出有圆滑的顶的石头。没过多久,又是一滑。 甚么地方要留意,我都是熟知的,竟也大意了。没空咒骂与感慨,一路不停,到门口时上气不接下气,是大姨开的门。 「陈迩,你怎么来了?」大姨看到我有些奇怪,毕竟,我极少独自来。我有些怕她,觉得她长得很凶。她是招了赘在家的,平时大约颐指气使,待自家孩子坏声恶气,吴叔家的弟弟也怕她。 「爷呢?叔呢?他们在议事么?在那里议事?」我察觉家里只有妇孺。「啊是啊,大人谈事,你不能去。」 「我爷爷不行了。他们在哪里?」「在王家,老王家!」这时她才明白事态的紧蹙,叫了起来。我转身就跑。 许是怕我跌倒,也不好说甚么慢些跑,她也跟着过来。掌门家离议事厅不远,但与吴家方向相反,一来一去便多了许多路程。我尽力压制喘气,肺很胀,但一定要用鼻子呼吸,这样才是调转内息之法,能跑得久。 这次经过那片空旷的地方就很累,远处的树木大同小异,所见不断地重复。大姨追近了,我提了神,好像被她赶上很吓人,恢复了步速。我其实是借着这机会鞭策自己,有意把她想成恶兽。 然后经过了大堂,再去王家路是铺了石子的,好走。肺快炸了,管不下去,粗粗大喘气,就这样跑着看到大门。还有一点了,精神一振,仿佛有了些微力气。没考虑过余存体力,一直是尽力地跑过来的。这时才想起这不是理智的做法,本来确确实实只是想着尽力。 门口有做饭的大锅,箩筐装着菜,地上有绑着脚的鸡。老狗已经在等待残羹,来回无聊地走动着。院子里有很多人,有些是王家叔伯,年把没见过的,还有全不认识的。我张头探脑,有个见了我,说了声:「这不是陈家老二子么?」但我不记得他。 「我找爹爹。」挤在人群里,张望着,被众人挡着视线。 「你爹爹家去了,你哥哥才们才来的。」回家……了?哥哥已经来过了?「真的?」「是啊。」他很肯定地回答。 大姨手按在我肩膀上,像是说不急了一样。但是,我还得赶回去。 「你送他回去。孩子……」她对吴叔说道,然后又走近说了甚么,没能听清楚。 吴叔把我一把抄起,小臂托着屁股抱起来。我比别的孩子长得晚,身材还很矮小,他抱着我并不吃力,快步地往家跑了。因为吴爷爷的关系,叔跟家里也是很熟的,但毕竟已经不是被人抱的年纪了,一路上我总是在想被人见了难看,没想过爷爷的事。 他把我送到家门口,没进来打招呼,我松了口气。 「叔,谢你。」我声音不高,不想让爹娘知道他抱我回来的事。他嗯了一声,点点头:「快去吧。」 进了门氛围陡变,刚才的羞意微不足道。做仆的人都在爷爷房外围聚站着,我才想起院子、堂屋里没见过人。他们看我来了,赶紧让开了。家人都跪着,我知道爷爷已经没气。 爹跪在床前哭,我也跪下,抱着他哭了起来。我哭的不止是爷爷,还有爹。没有人会比他更痛苦。 爹哭了一会儿声音低了,我刚松了手,他又哭了,于是又抱着他哭。我是不会伪装的人,但是一旦感觉到了,强忍也忍不住。 我们依次到病榻正下,对他叩了头。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下,心里说『我不记恨你了。』恍然有种他没有死的错觉,好像是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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