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公家亲戚死了,我也参加过葬礼,拿着面人很开心,把关羽的手玩脱了,就把刀柄插过他的身体,再不会掉下来了。  面人干裂以后,就不知道放哪儿了。下葬了我都不知道死的是谁,我先前跟着外公给他洗澡,屎尿都在身上,很臭,后来想起就知道是外曾祖。  「我甚么时候死?」「瞎想!」  「你呢?你甚么时候死?」外公狠狠地哼一声,瞪了我一眼,我不敢说话。  他待我不是很慈祥,但其实很好,是少见的生气。  明明都说甚么视死如归的好男儿,个个都忌讳。    我磕头的时候,就在想当年的事。  之后就回房了,很累,佳儿姐姐跟了过来。「还有事,你就赖着?」  有次爷爷带着我俩,在山的另一头玩了几天。我净在想以前的事。  「外来。」没有理,躺在床上。    「小佳,你多少岁做大事啊?」  「五年罢。」  「喔,五年不行,太晚了。二子你呢?」  「嗯……五年?」姐姐比我大两岁,五年太晚,我五年应该差不多罢?  我们坐在崖边,松树下,往前多走会掉下去,我一个人是不敢来的,爷爷在,我就不怕了。其实,我心底也依赖他。  「五年不行哦,太早了。」我也不知道多少岁结婚,只是用小聪明去猜,他却严肃地回答。    「仲崖!?」姐姐生气了,我看了她一眼,无法违逆的神情。  我坐起来,还在想两年前的事。  「那多少年?」  「小佳十五岁了,过一两年嫁了,二子要等到二十岁。」  「二十?」  「嗯……男孩子,而且要练功。你就是个不用功的孩子,带你出来玩,你开心,你看看哥哥,要留家里练剑。你多学他……」  他教训了很多,明明是他要带来游玩,语气却很责备。  「但是,我要娶姐姐。」  「啊咔咔~!咔咔!」我说出了真心,他仰天大笑,笑得很难听。  「小佳要嫁二子嘛?」  姐姐难为情地摇了摇头。那份羞怯,让我很着迷,我知道这不是对我的拒绝,而是羞谈婚嫁。    他让我大觉丢丑,何况那种情况下,姐姐又怎么会回答愿意,就像是老狐狸设了套,逼迫着我去听最不愿听到的话,我恨死他了。云海茫茫,好想跳下去,那天没再跟姐姐说过话。  ————他那个神情,好像自己的孙子是个废物,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所以……」现在他死了,我不愿再恨他,一想起来还是憋不住。  「所以甚么?」那是我失口,没有继续说,走出去帮点杂忙。爹爹和哥哥给爷爷换好寿衣,就出去叫人了,娘教我和妹妹叠孝布,佳儿姐姐是外家来的,不作兴一起叠。    就是一条白布,折了缝起来。听人说甚么披麻戴孝,以为很复杂,还是外人葬礼,我还会大感失望罢。很多布在一起,就闻得到布的味道了,都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家里准备的。我直到昨天还祈祷爷爷转危为安,其实大人早就明白,没几天活头了。    吴爷说过,太白山是爷爷救的。  血缘的羁绊,又或许心软,和拯救之恩,想起来种种事迹,我都原谅了他。  姐姐摆桌椅,我们前院不大,连后院也摆了,桌子不够的还要问人借。如果家里没有仆人,我就能陪她去搬了,来去山路,一个人那里搬得动?    「不用借了。」娘用红纸包碎银,头也没抬。  「仲崖,你去拿二十两银子,跟小佳去换成碎的。」她怕佳儿姐姐多拿昧了,又怕我带着大钱不稳,其实是让她护着我。开战之后,山上早已风声鹤唳,时不时会担心有敌人扮成游客混进来。    我们要往山下走,挺远,有些店,他们平时收小钱,散银多,反而不便储藏,乐意换整的。佳儿姐姐的武功,比我强很多。我是很差劲的,但哥哥也不如她,有她在,娘就放心了。  「佳儿……」  「啊?」我很少叫她名字,她就知道我想说的不是平常的事。  「你说,爷爷是甚么样的人?」  「这个……」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    「我还记得他打我。」她不肯说,我就说了。佳儿没挨过打,却被罚站过,我都记不得是甚么事了,一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她没有因为我的坦白而开口。  「我记得,他把我的剑折断。」那次吴家弟弟说想睡了佳儿,我火气上来要比剑。如果不是佳儿阻止,说不定会闯下大祸,爷爷把我的剑扳断。男孩对兵器的依恋与生俱来,武人更视如性命。  「他把我的画收走,用细线捆我。」那不是一般的线,绕几圈根本挣脱不开,陷肉里生痛,比绳子毒得多。练武偷懒,就把丧志的玩物统统收走,我怕他打我,他打我我也会还手,但依然只是单方面挨打,会打得更凶。    姐姐没有说话,我自顾自,声音低了下去。  「你呀,有时候该打。」终于,她这样说。  你就没有怨过他么?  我心底很奇怪,她没有认同我的话。    「我想学写诗。」犹豫,我说了出来,她诧异地看着我。  诗是文人的本事,爷爷对书画都视若大敌,更何况诗词。  「写给我看。」  姐姐这样说,我倒不好意思了,只跟爹学过画画,写诗可没人教过,写出来也是笑话。  「好,回家写。」硬着头皮答应了她,但心里窃喜着,爷爷决计不肯的事,她也是有兴趣的。  「现在想不出么?」    在她面前,好像很难承认自己的无能。我胡咧地笑了,即使想硬挤出一句,也实没有这个才能,本想在她面前表现一番,还是自取其辱。  「我还要取个号,你也帮我想想。」姐姐只是识得几个字,我岔开话题,反过来难为她。  「那就,呃……」她真的难住了呢。    「就叫!……寂寥居士如何?」她撩了下头发,神采焕发。………原以为她会说甚么小猫居士、小狗先生的,竟来了个像模像样的。或许有更好的,先不拂她的兴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不对。逢秋寂寥,正是自古的俗人。只看见了萧瑟摇落,却不见秋色清高。太白山上有鹤,排云而上的景致我是见过的,大约为此对刘禹锡感赞更深。  姐姐知书不多,大半就是从这首诗里化用的,想来她误读了诗句。跟她说,又好像是卖弄,她有时多心,就好像我嘲弄她。  罢了,不是大不了的事。莫说她,我自己也只是个武人,管他寂寥居士还是猫狗道人,整点花哨的自娱自乐,也许明天就不提了,较这个真却是何必。    「是取自刘禹锡的诗么?」可走了段路,我想好了说辞,又决心攀谈。  「自古逢秋悲寂寥。小看我了罢?」她还有些得色。  「自古寂寥,只是俗人,若别有心,便知秋日能胜春朝。你未将全诗会意,只是搬了个看着高雅的词,错了味道。」  「是这样啊!」她有些惊悦。  其实我倒觉得,春与秋不过应时变化,本无胜与不如,但个人秉性殊异,偏厚不同。看到秋色诗情,也只是与常人不同,不是嘲弄的本钱;若能知春秋如环肥燕瘦,又好像站在更高的峰头了。    我们闲碎扯天,一直到山腰的铺子,照例买些许糖果小吃,娘不会怪我。他们是做长年的小本生意,山上物产自足,对我们不敢不公道。姐姐有些生怯,欲言又止。    「那个————嗯……有诗集么?」她踌躇着。  「甚么?」「诗集。唐朝的诗。李白,韩昌黎。」  小店怎么会有诗集,但只要她一问,我就生出期望。  「诗集———没有的。你要到城里书坊,或者书院问。」  店家的平淡答覆,却在我听来有些刺耳,好像笑我们假风雅。    我以为姐姐受了挫,偷眼看去,她神态自若,反而有种『果然』的欣慰。呵,我和她元是不同的。  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地畏惧别人的态度,假想出嘲讽。敏感,自卑。就像我再也没有勇气问姐姐,喜不喜欢我。明明是害怕明确的回答,怕重蹈崖边的经历,再不能安慰自己『尚有希望』。    「仲崖,呆掉啦?」被她一叫,我才回过神,在人家店铺杵了很久了。  「下回下山记得买书。」  「要是我学不会诗,填词可以么?」  「只要你写得好。」她清铃一笑,温媚可人。    梦断那家姝。  那一笑,我脑海里蹦出这句。住苏州的时候我读过一些诗,不记得有这个句子。  ………  ………  将我的思慕写在诗里?    梦断那家姝……应该是最后一句。但要我作出前面的来,就是凭空抓出一杆妙笔。  一路上我沉浸其中,不断地试词,碎句拼不起来,没有如意的。姐姐也很少打话,像是怕我出神摔倒,特意走在后面。    回来时天色已晚,我肚子里还筹划着诗,远抬眼,院子灯火模糊。早春的晚风,料峭跃动。武人天涯羁旅,在职谋忠,罕能服丧,我们家住在一起,足以令人叹慕,夸一句世家武学。    「回来啦?」娘端菜上桌,院子里坐着孟、曲两家人。爷爷只收过两个弟子,孟伯和曲叔,他们家人丁旺,还有很小的孩子,坐一起嬉闹着。爷爷终年过七十,安然去世,也是善终了,但笑声与丧礼总不相融。    「嗯嗯,娘你先吃饭,我帮你端菜。」  「你先坐,还有菜在锅上,小佳来。」  和别家不同,娘要亲自下厨的,丫鬟小厮不会做饭,平日有王姨帮她,刘姨还要给仆人蒸,来客人就忙不过来。  院中,孟伯曲叔带着年纪大的孩子跟爹在一起,他们喝酒,小的还有女娃,跟婶母们一块,哥哥并不在。    不晓得他去那了,还是后院也有客人?我就往后屋转了,到院子里,只有一个桌子,是几个做事老资格在吃,也没看到哥哥。  「仲崖,怎么不吃饭?」我们家田地不多,找不起许多的仆役,有几个跟着爷爷很多年的,他们对我不很客气。    「来,坐这边。」他僵硬地挪开身子,让出半条板凳。  「看到哥哥了么?」我没有领情,站着问话,这时哥哥就提着酒转出了角落。    心里有些不快,愣愣出神,这一晚意外的冷清。王家的人,外面的锅。蔫神等食的狗。只有孟伯和曲叔两家子来了。  ………  这么说,王老也去世了。他还来望过爷爷,其实也是强撑病体……我确实很久没见过他。  豪杰悄悄地死,我们晚辈都不曾听闻,或许曲、孟家的小儿,也都不知道这是丧礼。    回到前院,哥哥就坐爹旁边。  「你喝酒哇?喝酒坐过来,不喝跟婶婶坐。」孟伯接过酒壶,一边问。  「不喝。」不喜欢酒的味道,辣非辣,甜非甜。我挨着妹妹坐下,婶婶正盘问她。  「月雁,你多大了?」婶婶麟府口音,听起来就像是『肉雁』。  「十五岁,生日还没到。」「长大咯,有中意的人么?」  雁儿冷淡地摇头。她们大约是想看雁儿羞赧的样子,但雁儿这时就会呆闷,让她们无从下手。  「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呀?」去曲家妹妹在问。她年纪也不大,却装出一副老大人的腔调。  雁儿还是摇头,不知是说不知道,是不想嫁,是不想回答,还是根本没有在听。  两家婶婶讨了没趣,就自顾自说『孩子害羞』,相互肯定。然后就没完没了地问我,无非是功夫练得如何,将来有何打算;假模假样说『这孩子长得挺高』,问几尺几寸;想不想爷爷,多安慰爹爹,可有心仪姑娘。我敷衍了几句,推说想喝酒,又去了爹那桌。    曲叔二话不说先给倒满了,我就喝了一口,比不喝还难受。江湖儿女如果说不好酒,就好像不豪放,被人看低了。孟伯故意倒了大半不满,我就让他满上。他喝多少,我就准备喝多少。  他做了个『好』的手势,就啰嗦起来。我听不进他们的谈话,一会儿在谈以前打仗,有时谈将来的战事,但我都听不懂。有些关于太白山的,又或者收租上赋。三人喜怒哀乐,像是倏然想起了小辈的存在,曲叔就有意搭话。    「仲崖,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他是爷爷的弟子,也谈吐不经,我忽而明白,除了爹,没人难过。传闻里的孝行,只是故事,真的有心,是不必学那些样子的,而闲人只需要借着看开的说法,便可如初。    佳儿……心砰一跳。两跳,三跳。    「你不用急,总不能比哥哥早。喏,做哥哥的也注意,别误了弟弟的日子,要早。」他没等我回答,就把话题转向了哥哥。我松了一口气,但多了一杯酒落肚,也来怒了。  「……这酒辣,难喝,不吃了。」我甩下筷子就走了。    「这些人说话好难听。」去洗手看到雁儿,我跟她诉苦,以为能得到共鸣。  「我在看她们演戏。」她笑得很开心。自以为风趣的搭话,拙劣的下台阶,只是她眼中的表演。    因为怕夜里饿,我早早去睡了。但迟迟不入眠,饿起来就像被掏空了一块肚子,吃了些冷点心,还被娘数落不吃饭。  叔伯婶婶还在唠,孩子在逐闹。  跑到荒地里,想看星月翼垂山野的苍茫,却见孟家哥哥、曲妹抱在一起。  这固然是少年人的私事,但直觉家门受到轻侮,忍不住出言:「他也是你们的太师父。」    孟哥上下打量认出我,而后低头盯着我的脚,瞥个够才抬起来,仿佛是在看赤脚的乡巴佬。  我受够他的粗鄙,不待回应便道:「爷爷为太白山而死,就在今晚你们……还知道尊重么?」  他左颊上的肉跳了一下,满脸嫌恶:「怎地?陈二,你又不喜欢你爷爷,谁不知道?怕巴望他死呢罢?」曲妹鼻子颤气,作出忍俊不禁的样子:「就是~装甚么孝孙?」孟:「敢说出去试试!」曲:「关你闲事!」    他们一唱一和,叽叽喳喳震耳朵,恼得我提拳扑去。  孟哥高我一个头,膂力长成,要揍他就得快。起手一拳被晃身躲过,不能停,左拳也被闪过后,正屈肘欺近,被托住肘部。  他的力气好大,这一托便要反击,坏了。  可再坏也没想到,他竟屈膝往我□□顶。我艹,吓得腿也虚了,退开及时,膝盖却被踹了。    踉跄着看他走过来,曲妹拍手叫好。  这一脚下劲太狠,膝盖疼,又趔趄退一步,他仍紧逼。  「叫你装啊!鸟啊!」  待他纵笑欺近,我就……就猛地扑倒他!  可刚上前一步,便被抬脚揣在胸口 ,倒仰着摔出去,一霎时心悬。    背上着力,正躺进一条绵臂,我站稳脚步。你怎么来了?  姐姐的身手,是众所皆知的,孟哥明白不是对手,便赖道:「是这小子先动手的!」  但姐姐并不理会,随后是喔喔的闷嚎,三拳两脚孟哥已被打翻。  「我没打!」曲妹叫嚷着,被一抓栽倒。他们狼狈地爬起,消失在视野里。    「姐姐!」她揪住我的耳朵,拖回家。  到家推说不适,哥哥怕我呕吐,让我还是歇息,拿了个盆子放我床边。但我安然地睡了,做了很多梦。他们三个轮流守夜,看我睡着了也没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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