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尚澄窝在床上睡到下午三点钟。熬夜打游戏到早上六点,现在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眼睛干涩浮肿而且又布满了血丝。室内拉着窗帘。昏暗得给人一种天黑了的错觉。脑袋昏涨地厉害,他坐在床上揉着太阳穴,隐隐约约听到楼下小区的孩子在嬉戏打闹的声音,闻到也不知道是哪家飘来的饭菜香。 这样一来,胃又开始犯疼了。 他拧着眉头,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来电显示——十个未接电话,都是童姨打来的。是要催他回去。 他拨回去。 “喂,小澄啊。” “童……”尚澄一张嘴才发现嗓子沙哑得粗糙,“咳咳咳,童姨。” 童姨一听心疼道:“怎么了?感冒了?” “哪能啊,我好着呢,就是没休息好。”尚澄强打着精神忽悠着童姨,一边起了身,打开衣柜翻了翻衣服。“童姨你也不想想,我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人吗?” “注意点身体总是没错的。今天大年三十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童姨给你打了那么多的电话也不接,是想急死我吗?” 尚澄带着哄人得语气说道:“就是睡过头了没听到电话声,我现在就穿衣服,然后马上出门,用飞的速度回去见我的童姨,怎么样?。” 童姨一听也就乐了,“马上回来啊,我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还有啊,多穿点衣服,现在外面天气冷。” “好,那就先这样吧,我一会就到。” 尚澄挂点电话后,敛起嬉笑的脸色,又返回床上趴了一会儿,最后挣扎着起来穿衣漱口出门。他刚一出门就被对面邻居家新贴的春联给刺到了眼睛,红红火火。 事事如意大吉祥,家家顺心永安康。 尚澄沉着眼,冷哼一声,带上帽子把自己给裹紧走下楼梯。外面可真冷啊。即使他戴着帽子依然挡不住冷风不挺地往脸上刮来。 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址之后,尚澄就双手环抱着坐在后座上。前方车流量太多,出租车走走停停。尚澄坐着,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他的鼻子和嘴巴被冻得通红,皮肤是过分白皙的,打过哈欠后的眼睛带着水气,整张脸看上去十分干净无害。 “这车堵得也太厉害了。”司机忍不住抱怨。 “不着急,只要把我送到车费多少都行。”尚澄靠在后座慢慢地阖上了眼皮。 “那必须得送到的。不过我说,今天拉的客人个个都急着往家里赶,一直催着我,难道没看到这车都堵得动不了了吗?”司机说完又开车往前挪动了一点点,他还想说着什么,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客人最后默不作声地合上了嘴巴。 车子一路停停顿顿地出了市区,之后就行驶轻松许多。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五点多。在路上补眠了的尚澄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他把车费付给司机后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静默的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风一吹,那点烟火就曳着腥红的颜色,忽明忽暗。他把手放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吸了一口烟后就低着头静默地注视着手中夹着的香烟一点一点地烧到尽头,最后只剩下灰烬。 尚澄在铁铸的雕花大门前站了一下,输入密码径自走了进去。别墅的风格一向是以尚青连的做派为标准,气派优雅。从外面看,屋里灯火通明。可是他知道,人呐,也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点缀内心的孤独和寂寞了。 他走上大理石的台阶,门口两侧对称地摆了两颗金桔盆栽。屋檐处挂着两个红彤彤的灯笼,落下来的红晕反而给他苍白的脸色添了一些血气。尚澄顿了顿刚想伸手去抓手柄,才发现门没关,想是童姨特意留的门。尚澄走进去,弯腰在玄关处换鞋子。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小跑着过来。 “我就说嘛,好像有人回来了。”童姨脸上洋溢着笑容,眉目和善。她的腰上还系着围裙,应该是还在厨房里忙活着。 “童姨,你耳朵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尚澄自认为没发出多大的声音。说罢,带着点撒娇地张开双臂,弯腰轻轻地抱住童姨,“咦,童姨,怎么觉得你又苗条了。” 童姨一乐,眼角的褶子就叠在了一起。她拍拍尚澄的背:“你才是,都瘦了。” 他松开手,站直了四处巡视一圈。家里没什么变化,左不过就是彻底打扫了一些又点缀了一些鲜花,稍微有了一点人情味儿。客厅玻璃茶几上的果盘盛满了金桔还有一些精美的糖果。 童姨眼尖地发现尚澄的目光在左右张望,于是解释:“你爸爸一会就回来,我给你炖了乌鸡汤。你先上楼休息一下,一会好了呀,我叫你。” “好,谢谢童姨。”尚澄咧开一份真诚的的笑,说着就要拐上楼梯。 童姨刚转进厨房没走两步又返回来叫住尚澄: “小澄,对了对了,我在你桌子上放的金桔你要记得吃呀。吃了大吉大利的。” 尚澄无奈地笑笑:“好的,童姨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触目生温。他侧身立在一扇玻璃的橱窗前凝然不动,漆黑地眼睛就像是泼了油墨一般浓重重的。他瞧着橱窗里陈列的小物件就像瞧着以前的自己。以前的时候他喜欢玩魔方,所以收集了各种各样的魔方,还有飞机模型,那时候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好奇心,就喜欢瞎折腾。 他还说过想要环游世界。 想着尚澄颇为自嘲地摇摇头。低眸看着书桌上童姨给他留的金桔,修长的手拿起一个,剥开来,放了一片橘瓣放在嘴里。不酸,只是有点凉。 尚澄越发觉得他的脑袋已经混沌得不如从前灵活了,也不知怎的,就会在某一时刻进入一种放空的状态,呆呆地竟然也能愣上好一会儿。就像现在,他就那么坐着,手里拿着半个没吃完的橘子,眼神散射没有焦距地坐了半晌。 直到――一束白亮的灯光从尚澄房间的窗前一闪而过,他才如同恢复意识一般地将瞳孔收缩回来,定焦。耳朵迅速地捕捉到小车发动机的声音,是从车库那边传来的。 很快,车子熄火。 是他回来了。 楼下。 童姨已经在摆桌,布置餐具。尚清连乘着冷风夹着霜气进来,一进门就感受到了舒适的暖意。他身上穿着熨烫妥帖的大衣,脖子上挂着一条深色的围巾,脚上的皮鞋也在明亮的灯光下称得锃亮。 “你回来了。小澄也回来了,在楼上呢。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童姨辛苦了。”尚清连向童姨表示谢意后把大衣脱了下来弯在手臂处。一抬眼,就看到了楼梯拐角处的尚澄。 他的目光要比尚澄的要有穿透力,也更加深沉。即使短短的几秒钟,什么也没说,依旧给人带来了一种不可描述的压力。 “回来了?”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尚清连,“还愣着干什么?去厨房给童姨搭把手然后过来吃饭。”他的声音和尚澄的完全不一样,沉稳而且醇厚。 尚澄抿着嘴,眼底被别墅的灯光染上一层光华,却意外地点了点头顺从地听了尚清连的话从楼梯上下来走近厨房里去了。 “童姨,我来帮你。”尚澄站在童姨身后说道。面前的砂锅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蒸腾的水汽袅袅升起。 “哎哟,不用你不用你,你出去吧。”童姨颇为嫌弃地冲着尚澄摆摆手,她手里拿着勺子试着砂锅里的汤。 尚澄盯着案台上的菜说道:“那我把这些端出去。” “对,这些可以端出去了。我再看看这个汤,这个汤好了就可以了。” 晚餐很丰富,单单三个人而已就摆了半张长桌。菜品丰富,好在分量不大。最后童姨把最后一道乌鸡汤端上来这才开饭。 “来来来,先喝口汤,再吃其他的。”说罢,童姨就要给尚澄盛一碗。 “多大的人了,还让童姨伺候不成?”尚清连坐在主位上威严地看着尚澄淡淡地说道。“你就别惯着他了,童姨,吃你的。” “我自己来吧。”尚澄说着又接回童姨手机的碗勺。 “还有啊,这个羊肉煲,很温补的,冬天吃最合适了。” 童姨擅长养生,即使年过半百依旧气色红润身体硬朗。 “童姨做的都好吃。”尚澄垂眸细细品位着添加了很多药材的乌鸡汤。 “好吃就回家住,童姨天天给你做。对了,我还给我们小澄准备了红包。”她说着把早就封好的红包递给尚澄。 尚澄接过来,眼角的泪痣像是会动。“那我就祝童姨身体健康,越活越年轻。” “好好好,我们小澄嘴巴就是甜。” “一会儿吃完饭到我书房里来,我也给你留了红包。”尚清连抿了一口汤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头上的水晶吊灯落下细碎的灯光,衬得尚清连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尚澄看着徒然一愣,答应地点了点头。 童姨笑眼盈盈地看着父子俩个,又说着一些在菜市场看到的一些市井小民的玩笑话,气氛到此也竟然变得融洽。 尚清连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食物咽下然后冷不丁地换了一个话题:“我听你班主任说你上课总是在睡觉?” “听着没意思就睡过去了。”尚澄不以为然。 尚清连目光一深,“你妈要是还在看到你这样一定很失望。” 尚澄心里嗤笑,面子上也惨淡了几分:“那么你呢?你提起她就不觉得愧疚吗?” 空气瞬间冰冻到了极点,这样的过渡阶段极其不自然,仿佛就像是从富丽的春天一下子掉进了冰冻三尺的寒窑。 尚清连放下碗筷,双手交叉地扣在桌子上,静默地看着尚澄。灯光下,那眉眼,轮廓,简直就是固执又傲慢。 尚澄受不了这样子的冷空气,干脆也放下了筷子,无所畏惧地抬头迎视上尚清连的目光。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吃饭吃饭。小澄和你爸爸保证再开学认真听课就是了。”童姨试着调节气氛。 “他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尚清连脸上已经泛起一层薄怒。 尚澄倏然站起来,直接往门口走去。 “这又是再干什么?就不能好好吃顿饭?清连,你快拦他。”童姨喊道。 “尚澄。”尚清连的低沉的嗓音划过耳际。 尚澄停下脚步,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希翼。就连童姨也以为尚清连会开口挽留。 然而,尚清连不过是用他那种特有的醇厚低沉的嗓音带着无限失望的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再过几个月,你也该满十八岁了吧?” 尚澄立在玄关处身体一僵。玄关处昏暗的灯光照不出他的表情,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脸型的轮廓。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尚清连的言外之意,再过几个月,他就成年,该是个大人了。 童姨连外套都没有来得及穿上就赶紧追着跑出来。“小澄,你等等。” 四下的路灯比起屋里的灯火辉煌几乎弱得可怜。 他顿住,回头。“童姨,你回去吧。” “你就在这等我,我去给你打包一些饭菜,你到那边热一热就可以吃了。”童姨毕竟是上了年纪,小跑一段路就气喘吁吁。她又担心尚澄提前走了,撂下狠话,“等着,要是没等我过来你就走了,以后就别叫我童姨了。” 他杵在冷风之中等了半晌,童姨才急匆匆地拎了两大盒的饭盒过来,又准备了一大袋子的水果零食。 “要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和你爸爸怎么了。只是,小澄,有一点你爸爸说的没错。别再浪费时间了,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你不听你爸爸的,难道也不听童姨的话了吗?” 尚澄看着童姨忧心忡忡的脸,心里不免愧疚。“回去吧,童姨,外面太冷了。” “那你要听话。知道吗?”童姨不放心地又嘱咐。 他叹了一口气,只得应下了:“好。” 童姨目送着尚澄离开后回到客厅,看着若无其事地吃饭的尚清连心里就呕气。“也就你还有心情吃饭,我都要被你们气死了。” “童姨,大过年的,说这些不好。”尚清连抽了一张纸巾斯文优雅地擦了擦嘴巴。 “你也知道大过年的,你还把他气走!”童姨说着就不得不来气。过了一会才平复下来询问,“你到底和小澄有什么矛盾?父子之间难道还有隔夜仇?” “他怨我。不过,怨也好,恨也好,再过几个月,他就成年了,我对他该尽的责任也尽到了。路,总是要他自己走的。” 尚清连只希望,尚澄别在任性了。拿前途和未来来赌气总归是一种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 “好了,我饱了。”尚清连说罢就要起身回房,“忘了说,童姨,新年快乐。” …… 照例,林谷雨和林茜吃过年夜饭后就打算去逛花街。林茜开车过来的。花市几乎是人山人海,转了一圈才找到停车位。“早知道就不开车过来了。”林茜不免有些抱怨。 “好啦好啦,我们进去吧。”林谷雨说道。 天色是黑暗的,可是人间却是灯火如昼,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因为是龙年,花市门口的牌坊前盘踞了两条活灵活现的金黄色神龙。走进里面,更是红红火火。许多花都是开得正欢,空气中仿佛都夹杂着花香。 林谷雨挽着林茜的手臂缓慢地挪步,因为是见惯了也并未觉得新鲜,就是每年图一个热闹。 “今年的花很多呢。”林茜说道,“一会儿选两盆花回去吧。” “好。”林谷雨应着。 头上挂着许多的大红灯笼的缘故,整个花市宛如人间仙境一般的覆上一层朦胧的红纱。 花市里穿梭着许多买家,精挑细选的。当然,除了鲜花,也有不少的小玩意儿。一些档口卖着灵动的风车,夜风一吹,就呼啦啦地转个不停。春联对联更是常见的,也有年过花甲头发苍白的书法家现场书写的。 “我过去看看那位老者的字。”林茜说着就走了过去。 早些时候林谷雨听过她父亲说起,过世的爷爷是教书的,爱好书法,常常会在家里练习。耳濡目染,林茜也崇尚书法。 老先生神采奕奕,落笔生花,入木三分,字迹苍劲有力。林茜立在一旁看得入迷。 林谷雨隐约察觉到手机响了。于是拿出来一看,是尚澄打来的。她远远看了一眼林茜的背影,然后接通电话。 “新年快乐!”她用着比平时大一些的音量说道。 四周的环境嘈杂,人声鼎沸。即使耳朵已经贴着手机,依旧难以清楚地听到尚澄的声音。 人群的呼喊欢笑声覆盖住尚澄的声音。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林谷雨忽而想到她平时为了听听力,是随身带着耳机的,“你等等,我带耳机起来再说。” 她把耳机插好后,又说:“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谷雨。” 尚澄的声音绵哑,像是从另一个空旷沉静的世界传来。如同两个平行的空间,这边热闹是她的,那边寂寥是他的。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的眉心却忍不住蹙起来。 “你怎么了?”她问。 久久的不回复,林谷雨以为是不是手机出了问题,她反复检查了一次,看着正在通话的界面,她往前走了几步远离林茜的位置,然后低声问:“尚澄,你一个人吗?” 那一头像是梦中呓语一般地嘟囔了一声。 林谷雨没有听得真切却顿在原地,她的想象力已经为她脑补出了画面。几乎是,眼睛所看到的喜悦表情都失去了声色,成了一场默片。“你一个人,是不是。” 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 “我害怕……” 尚澄的声音依旧那么干净,这回却带着厚重的恐惧和无助。 她怔住,温声问:“怕什么?” 林谷雨还没等到尚澄回答,就听到了一缕烟花直冲云霄,然后在她的前上方绽开的声音。她抬头看着夜空上的烟花璀璨斑斓,星星点点的落尽她的瞳仁深处。烟火人间,林谷雨却在那一刻想到了尚澄在游戏里送给她的那一场烟花。 以周围嘈杂的欢呼为背景,紧接着,她听到一声颓然的气息―― “我怕,没人要我了。” 那一刻,林谷雨只觉得周围的人潮人涌就像海水退潮一般的从她的世界里退出去。鲜明的色彩也像是过了千年万载,逐渐逐渐失去原有的靓丽。 如果可以,她多想像在游戏中的那样,瞬间移动到他身边。 然后――“尚澄,我可以抱抱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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