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四年,京城贵妇们最热衷的谈资不是皇帝陛下卫询要在三月乙卯日这天,立霍家的女儿霍仪君为皇后,而是鄂邑大长公主和上官大将军的宝贝女儿乐阳翁主终于大病痊愈,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    毕竟,这霍家女儿注定为后的事儿,早在新帝头一位皇后许氏于一年前薨逝后,就已是显而易见,人人都能料到的结果,不稀奇。    可那乐阳翁主,因是鄂邑大长公主的独生女儿,自打生下来,便被她娘大长公主当个千金宝贝似的娇养着,每日里锦衣玉食、珠围婢绕,虽只是个翁主,可那吃穿用度的种种排场便是将公主们也给比了下去。    因这做爹娘的对这宝贝女儿是百依百顺,她说要天上的月亮,恨不能连着星星一块给她摘下来,故而将这位翁主养得是骄纵成性,飞扬跋扈,在长安城里简直是个横着走的女霸王,从来都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除了她爹娘,谁都不放在眼里,看谁不顺眼张口便骂,欺负起人来从无顾忌。    谁让她爹是上官大将军,她娘是先帝的胞姐鄂邑大长公主,如今宫中的皇太后上官凤还得管她叫一声姑母,身份尊崇无比。    便是被她翻上几个白眼,言语辱骂上几句,甚至赏上几个耳光,谁又敢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忍下这口气,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女霸王。谁让她上官家手握了这朝中一半的大权呢,就连先皇后许氏有喜时被这位乐阳翁主险些撞得流了产,也没人敢怪罪于她。    是以,当一年前这位女霸王失足落水后,长安城中的勋贵之家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拍掌称快,觉得是善恶终有报,老天总算是收了这个人丑嘴毒、嚣张跋扈的长安一霸。    不想却如那俗语所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这乐阳翁主虽落了水摔伤了头部,昏迷了九个月却仍是活了过来,倒是那不计前嫌,好心从湖水里救了她的先皇后许氏,过后不久就在产后崩逝了。    得知那长安城里的女霸王复又活蹦乱跳的消息,不少人都在心中扼腕不已,觉得老天怎么不收了这祸害。    正在愤愤不平,却又听得人言,说那乐阳翁主此番大病痊愈后,竟是比从前美了上百倍,顿时更是心有不忿,要瞧瞧那乐阳翁主是否真如传言所说,竟是从个痴肥的母夜叉变成了个娇俏的美少女。    因此,当立后大典上,鄂邑大长公主带着乐阳翁主缓步而来时,立刻受到了所有人的注目礼。那一瞬间,无人再去瞧正缓步走上高台的新后霍仪君,众人的目光全都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鄂邑大长公主身边的那个袅娜身影。    因着那抹身影即便仍穿着厚重的冬衣,也实是太过袅娜纤细,以至于众人一时都没把她和那位女霸王联系到一起,还觉得纳闷,怎的这走在鄂邑大长公主身边的,竟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乐阳翁主,难道大长公主竟把她那个庶女带来了不成?    及至目不转睛地细看了几眼,众人这才认了出来,那走在大长公主身边的,不是先前那位女霸王是谁,可是这乐阳翁主怎的竟会变得如此之……之瘦?    众人实是想不到,有朝一日,这名满长安的女霸王乐阳翁主竟也能当得起袅娜纤细、娇弱不堪这八个字。    实在是这位翁主打从出生起,就一直是个壮实的胖丫头。    许是鄂邑大长公主曾流产了两次,盼了许久,才终于得了这么个亲生骨肉,太过心疼,无论是娘胎里还是娘胎外都一直将她喂养的太好,这位翁主还在襁褓中时就是个小肉球,可毕竟那时候还小,小胳膊小腿的长得胖些,肉滚滚的还算可爱。    可随着年纪渐长,这位翁主的体重亦是逐年见长,到了十四岁上,别人家的少女都跟水葱似的苗条水灵,可这位尊贵的翁主却仍是圆滚滚的跟只肉球似的。    自从她外祖母——先帝的亲娘赵太后去世后,她娘鄂邑大长公主那可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美人,可惜从她身上却看不到其母大长公主那绝丽容貌的半点影子。    要不是眼见大长公主对她疼宠得跟眼珠子似的,简直让人怀疑这般痴肥的丑女压根就不是大长公主的亲生骨肉。    可是当这胖丫头褪去一身肥肉之后,那简直是如脱胎换骨一般,不但身形窈窕若仙,更是眉目如画,貌若天人。    尤其是她眼中那一抹如初生稚子般的天真懵懂,和不时闪现的茫然之态,更是让她的气韵和从前大相径庭,再让人想不起从前那个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的女霸王,只觉得眼前这瘦弱秀丽又娇又软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招人疼,让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不由让人暗自纳罕,怎的病了这一场,这从前天不怕地不怕,只管耍横嚣张的乐阳翁主竟似是连性子都变了,那眼神里竟是时不时透着一种怯生生的畏缩和害怕。    等到册后仪式结束,帝后设宴与众卿同乐之时,有那同鄂邑大长公主相熟的贵妇,才在宴席上的闲谈间得知了其中的原委。    原来这乐阳翁主虽是从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可惜因落水时撞到了脑袋,竟是将从前的事体尽数忘了个干净,刚醒过来时连大长公主这个亲娘都不认识,整个人的心智竟似是退回到了幼童时,跟个小孩子似的,懵懵懂懂的。    那些围在鄂邑大长公主身边献媚的贵妇们得知是这么个缘故,忙一边讨好地奉承大长公主,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翁主既大难不死,他日必定福报无双,定会早日想起从前之事云云,实则却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暗道上天到底开眼,让这整日只知仗势欺人的女霸王成了个失忆的小傻子,只盼她永远如此才好。    鄂邑大长公主听了众人的谄媚之辞,得意洋洋地看着女儿,瞧着女儿秀美的小脸真是越看越爱,虽说女儿瘦了之后,瞧着是比先前略略美上了几分,可也太过瘦弱了,瞧这小脸儿瘦的,下巴颌儿尖的,让她这当娘的心疼的不行,恨不得赶紧给她补回来。    她往女儿面前已堆成小山的碟子里又夹了块肉,“乖囡囡,快多吃些,瞧你瘦成这样,可真叫娘亲心疼!”    可怜她这宝贝女儿,打小就是无肉不欢,落水后在床上一躺就是快一年,半点肉味都没沾过,只能给她喂米粥、参汤把命吊住,这才一下子瘦脱了形,如今好容易女儿醒了,可得好好补补。    正在小口小口,埋头苦吃的乐阳翁主身子一僵,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大长公主那慈爱的眼神,茫然片刻,复又低下头去,小小声地“嗯”了一声。    虽然她已经管眼前这华衣美妇叫了一个月的娘亲,可每次面对这张脸的时候,她仍是觉得陌生。总觉得这美妇人不是她真正的娘亲,她娘没这么美,也没这么多的漂亮衣裳,可她娘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闹了几次后,只得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美妇人娘亲的说法,她是摔坏了脑子,将从前的事儿全忘了,这才不认得自己的娘亲。    可就算是把从前的事儿都忘了,怎的连口味也会忘呢?    乐阳拿着象牙箸有些苦大仇深地戳着盘中的肉,她的美妇人娘亲说她最喜吃肉,可她怎么觉得这些肉食难以下咽,初时吃上几口倒还好,再吃下去,就觉得腻得慌,她这会儿只想有些零嘴儿来吃。    又勉强吃了一口,乐阳翁主终于把筷子一丢,说了一句“我要去更衣”,站起来便往外走。    鄂邑大长公主忙吩咐她身边的侍女也跟上去,命她们定要看护好翁主。    乐阳从净房里出来,见到外头立着两口大缸,里头种着碗莲,便忍不住立到那缸前,却不是去看那碧绿的莲叶,而是有些出神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她现在顶着的这张脸,美则美矣,简直就是她所梦寐以求的漂亮容貌,可却仍旧让她觉得陌生。第一次在镜中看到这张脸时,她甚至吓得将镜子摔到地上,哭喊着那不是她的脸。    可美妇人娘亲却说,那是因为她瘦脱了形,才认不出自己的脸来,可她看了自己之前的画像,还是觉得不大对劲,自己从前似乎是有点点小胖的,可也没胖到那个地步啊,脖子上居然有三个下巴,也太吓人了!    可是,如果她不是美妇人娘亲说的,是她的女儿,是乐阳翁主,那她又是谁呢?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围在她身边的侍女见翁主直愣愣地盯着那缸中水发呆,想起大长公主三令五申命她们再不可让翁主靠近水边,忙道:“翁主,咱们赶紧回去吧,免得出来久了,大长公主会担心您。”    乐阳便任她们扶着自己,往赐宴的大殿走去。    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方才在净房时,听到旁边几个隔间里几位贵女的闲聊。    “想不到,最后这凤冠竟仍是落在了霍家千金头上。”    “这不是明白着吗?许皇后才崩逝了一个月,那霍家千金就被接到宫里被封为贵人,这一年来,宫中可就她一个妃子。”    “要不是乐阳翁主落水不醒,一直昏迷了这许久,这凤冠落到谁头上还真不好说。她没落水之前可是一心想嫁给陛下的,还为此故意去撞有喜的许皇后。”    “说起来,这许皇后是真可怜,先是嫁了个无人敢嫁的落魄王孙,过着贫贱夫妻的日子,好容易夫君当了天子,又坚持立她为后,可这么良善的一个人却没享几天福就去了……”    “谁让她出身微贱,只是个暴室啬夫的女儿,哪里当得起这皇后的命格。”    也不知怎么的,一听到许皇后这三个字,乐阳翁主的心里就是一紧,仿佛被人在心上狠狠地掐了一把似的,莫名就觉得痛楚难过。    她忍不住问那几个侍女道:“许皇后是谁?”    大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初云答道:“是陛下的元配妻子,第一位皇后,去岁产下一位小公主后,因血崩而亡。”    “这位许皇后还救过翁主。”另一位侍婢阿康忍不住补道:“当时翁主被阿春那贱婢推入水中,还是许皇后听到您的呼救声,赶紧命宫人帮着奴婢将您救了起来。”    若不是当时这位许皇后以德报怨、施以援手,翁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护主不利的她也难逃一死,是以在她心中,是极感念这位先皇后的恩德的。    乐阳翁主呆了一呆,轻声问道:“阿春她……也是我的侍女吗,她为何要推我落水?”    阿康自是不敢将真相告诉她,就听初云道:“阿春是被猪油蒙了心,竟敢偷了翁主的凤钗,怕翁主发现怪罪于她,才做出这等弒主之事来。大长公主已经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将她杖毙,往后再不会有人胆敢谋害翁主了。”    乐阳虽然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因为偷了她的凤钗就会想要杀了她,还是明目张胆地杀人,可也没再问下去,重又问起许皇后的事来。    “那……陛下喜欢许皇后吗?待她好吗?”    初云迟疑了一下道:“她是陛下在民间时的结发妻子,二人婚后不久,便生一子。陛下四年前刚一即位,便封了她为婕妤,后来不少朝臣纷纷上书请立霍家千金为后,陛下不置可否,只是下了一道诏书,说他贫贱之时,曾有一把旧剑,十分怀念,请众臣为他找回。朝臣这才明白了陛下的心意,请立许婕妤为皇后。”    她没敢说的是,当时亦有一部分朝臣请立乐阳翁主为皇后。    阿康忍不住又补充道:“当时有些朝臣还想让陛下纳了霍家千金为婕妤,哪知陛下却说要为先帝守孝,三年之内始终不曾再纳新人,可见对许皇后是极好的。那故剑情深的佳话就连民间都传颂不已呢!”    也是这位翁主自从醒来后,性情大异从前,便跟换了个人似的,阿康才敢在她面前这般替许皇后说话。    哪知这些日子以来,性子一直软软糯糯的乐阳翁主却突然睁圆了眼,发起怒来,“谁说他待她了?若是真待她好,怎会在她这结发妻子死后才一个月,就迫不及待地封那霍仪君做了贵人?”    “哼!什么故剑情深?全都是骗人的!”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那个叫卫询更是个沽名钓誉、虚情假意的无情之人!”    这卫询正是当今陛下的名讳,一众侍婢听她们翁主竟然直呼陛下的名姓破口大骂,顿时觉得先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霸王又回来了,正在瑟瑟发抖,忽然听见佩玉轻响声。    就见一个身穿玄色上衣、朱色下裳冕服,头戴十二旒冠的男子正走了过来,众婢们顿时抖得更厉害了。    这男子不是别人,好巧不巧,正是刚被她们翁主口出恶言,骂他是个虚情假意的大猪蹄子的皇帝陛下——卫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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