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有些阴沉,赵坤抱病未出,一应事由暂缓,紧要的事也只有阮达能进他的房间,来回传话而已。
自从岑二小姐丢了和田玉璧,赵坤便已经微微察觉异样,只是并不料事情能发展到这般明目张胆的地步。
他无处揣测因由际会,一宿都没合眼,他思量自己手中掐着的岑府生意,即便这些年在市井中有买授人命的行径,却都不曾招惹江湖帮派,并没有这般立即要命的所谓。
只是在家宅之中,经此一事,赵坤能信得过的唯有阮达,他深觉自己当时留用这个小子,甚是明智,虽横行一生,却无子嗣,如今渐渐上了年纪,能得阮达相救性命,赵坤自己想及所作所为,自己都并不敢相信能如此命大。
阮达不欲与他说起昨夜之事,心知岑府将生变革,以阮达所想,赵坤不过几条出路,一来可能上报岑老爷,到底是这般商贾人家,做不出什么应急之举,其次可能是要报备给庄氏姑爷,叫他们早早离开,或许能平息此事,若非如此,赵坤若想携家眷独自潜逃,恐怕也是不能的,他手中掌管了太多岑府旧事,想从此天高海阔,并不易得。
阮达白日里在府中游走,却见赵坤未出院子,这府里的巡游竖卫倒是增加了不少,一时有几分好奇,插翅难飞的境地,他是如何凭空调来这么多人的呢?
远见前头亭湖在阴翳下微风徐徐,天空灰蒙,日光都不是很好,旁侧书阁外面倒是站着不少的仆婢,阮达远远望过去,那几个仆婢都是岑府小姐跟前的,有岑府本家的,也有二小姐从京中带来的,远看着他们在阁子里玩闹,门口匾额旁大红纸上提的是‘岑湘诗社’,想必几个主子在吟诗作对,一时就不好走过去了。
‘更哪番好时节’,阮达头脑里倒是想的是这一句,这些岑府小姐尚不知府中存有异势,阴翳之下还是一派吟诗的雅兴,也算难得。
阮达看的真切,书阁里人不少,岑二小姐和庄广铭都在其列,哑伯独自坐在角楼后,半靠着亭湖岸边的礁石,老人家低着头,可能是望着湖中游鱼吧。这一府里形形色色,只是哑伯不会变,年近古稀而又苍白了些,不像那些婢子,自从阮达被提到赵坤身边,大家对他的口气态度一应变化,不过是带着几分恭维忌惮。婢子和小厮的态度极是不同,婢子恭维忌惮的多,小厮则不然,恭谨避讳的多。阮达时常觉得,到底是仆从年幼,未及长成,就已经混淆了人情世故,大抵都会如此吧。
小厮来报,山上清修的岑老太爷要下山回家,因赵坤抱病,庄氏提请了一个人,暂代赵管家的职务,这个人正是庄氏从京中带来的车马总管,名叫徐攸。
徐攸看着比赵坤略显老一些,五十岁上下,说的也是,这个年纪又有几人能比赵坤滋润,商贾家的大管家,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人物,恐怕这湘西境地要比京城里的形势,松泛一些。
徐攸接手几日,倒是不怎么差使阮达,一应事物并看不出什么特异,只是徐攸早晚是要被庄氏带走的,这一点赵坤并不担心会有人抢了自己的地位,更何况枪打出头鸟,有这么一个人接替着,又是庄氏自己的人,赵坤更是躺的放心了,偷偷知会了阮达,不许忤逆,由着徐攸安排。
庄氏从京中带来的车马粮草,近两日格外打点,阮达暗自留心,这百十号人马,恐怕是说走就能走的。
自从那日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书桌宣纸上凭空多出的一行涓涓小字,阮达便十分的警醒。
那一行涓涓小字,写的正是两句诗,虽不着边际,却看得阮达眼前尽是刀光血影,第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一句出自《冬夜读书示子聿》,此句一出,阮达大致明白了尹燕所指,恐怕这岑府要起刀兵了。
第二句诗文:“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出自《病起书怀》,阮达看着这一句,头脑中闪过的却是那首《太息宿青山铺作》,‘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
所谓隔空对诗,便是如此吧,不着边际的几句诗,就能心有灵犀,指点江山,将兴变革,不再是纸上谈兵,旁人看不懂的,阮达却已经深以为意,自知月黑风高少挪动,商贾之家已非从前。
忽地想起白日里新来的竖卫,数量不少,又从未见过,恐怕这庄氏也不是毫无招架之力,几夜之间,就能召集到这么多竖卫,非同一般吧。
本以为那夜是两家杀手暗人争夺,如今留心看着,若庄氏也有余力,恐怕最少也是有三方角逐的意思了。
阮达不曾见过这些,也始料不及,无法揣测,只是脊背有些不寒而栗,想起那夜的杀手对自己刺来,除之后快的眼眸,异常幽怨,便很不自在。
更何况此时想起的,还有尹燕看似孱弱的身体,和她相邀一同离去的话语,诸多是非,阮达未有决断,只是希望不要太过惨烈,刀剑虽饮血,人生却是无法转还的。
阮达趁夜去了一趟书阁,趁着东窗事发之前,还想见一见哑伯。
这边一路明灯高挂,阮达趁夜并未提灯,也是估量着,越是以后越不安全了,今夜便斗胆还是出来了。
身为杂役这些年,能得这处夜读所在,何等有幸,十几副书架子便不说览尽群书,好歹解了这些年的虚妄,想必在此处藏书的,并非这代人物,多半是岑氏上代留下的,只因这些书架上的藏书,多为用仕治略文章,经史子集,没有什么闲书的缘故,想来上代也是有过文豪人物的。
书阁后门,依旧没有上锁,东边夹板后,哑伯的房间已然吹了灯,想必是已经睡下了,据阮达所知,哑伯也已经守了十几年的书阁,白日里扫洒灰尘,逢上主子们过来,还要伺候书墨,实在是有些难为了这古稀老者,阮达一时不舍得吵醒他,虽想嘱咐几句,终还是没有去叩他的门,独自上了阁楼二层。
楼梯平仄吱呀,阮达渐渐上了二层,还是一如往昔的习惯,先点燃一根蜡烛,回身刚拿起第二根蜡烛,却见那边多了许多画作,散乱摆着,恐怕是白日里小姐们组的诗社留下的,哑伯一并收了上来。
用的都是洒金宣纸,除却一些只题了诗的,剩下的便是画作。这里头画的笔法尤其好的,是一副山水,题的名是‘涧桥西畔’,浓重笔墨下,画着青山眉黛,留白是一条溪水从山中下来,徐徐流过,山涧小桥上,一只鸟雀刚刚飞起,画的幽微,活灵活现,一看便是男人的手笔,用墨宣泄流淌,极是大气的挥毫,若然磅礴的气势可见一般。
此画若是别人看了,也是无用,因别人一定看不出玄机。这幅画未曾题诗,却有落款,落款处用的是印信,印信上刻的是‘念钰’二字,画侧微微印着这两个字,便是在说明画主人的身份。
岑三小姐名为岑玉熙,少时她在书阁作诗,留下的名帖上,自己题的念钰二字。
想必是岑字去山留今,熙字只留四点,四笔同心,便组成了念字,而岑字有山,加上玉熙的玉字,昆山之玉,极美者应是玉珏,而只好留个‘钰’字了,组成了如今的念钰,视为化名。
阮达耳后,木质楼梯之上吱吱呀呀,又有人上来,阮达望了一眼身旁的烛火,还是没有吹灭,惊觉回头,才见上来的却是尹燕。
光线晦暗,一只蜡烛而已,若不留意,在外头应该不算惹眼,尹燕兀自上来,浅浅看了阮达一眼,便不多说话,看着他手里的画作。
阮达想起书桌上那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何等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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