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衍往穆家庄去的时候已经近乎子夜。
一场直来直去的大雨将这一趟行程点染得万分不易,方才尚且疏朗的天忽然就开始积云汇水。当三声惊雷漫过头顶的时候,临衍心道不好。果然不出片刻功夫,那大雨便越发倾盆一般地泼洒下来,将他浇了个里外通透,明明白白。
他衣衫尽湿,麻布衣贴在皮肤上,既粘且冷,里里外外地难受。
穆家庄的屋檐不宽,咆哮的风声在窄小的木门前更是肆无忌惮。临衍左右敲门左右无人应,眼看着雨意缠缠绵绵,丝毫不见颓色。
他长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捏了个诀倾身翻过了穆家的墙头。
此举甚是不光明正大,不磊落坦诚,甚是有违君子之道。临衍一面心生愧意,又多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待他沿着森白的石墙往院内探的时候,这一腔愧意也不由得被抛之脑后。人在屋檐下,不低头也难。
庄子占地极广,三进三出,庄严肃穆,断非一个手艺人可以负担得起。
据说这姓穆的皮匠人祖上也曾阔过,这庄子本是他的祖产,后因其父嗜赌成性,偌大的穆家庄便只剩了他一个形单影只的中年人苦苦支撑。
正是夜半,寒气将生未生,拂了一衣的水汽与青草香气提神醒脑。
外间的院子已经被这皮匠人开辟成了两块菜地,两根青苗耷拉着脑袋,于长夜凄雨之中挣扎求存。
再往前,掉漆剥落的中庭院门大开,年久失修的白墙塌了一半。房檐下挂着个竹编篮子,篮子里有两个鸟蛋。
皮匠的居所便在最里间东厢房里。
临衍小心翼翼绕过影壁,他右手捏诀,脚下腾云生雾,小小的木窗悄然洞开。
他趴在窗下静悄悄听了片刻,房间里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听不清。
一阵窸窣声后,临衍将那窗开得更大了些。
他双手撑在窗台上,略一使力,迎身翻了进去。夜半爬人房顶探人厢房,倘若房里有人,他怕是能就此自绝于天下以慰先师英名。
临衍不敢想这么多,他环顾四周,只见屋内摆设一应穷酸,一张瘸了的木桌上放了两块风干的牛皮,剪子与小锤子散落在墙角。
月色朦胧,银丝如缕,墙上挂了一幅牡丹绘像,水墨丹青甚是俊秀笔挺。
房中蒸着浓浓的药味。里间床铺被厚厚的毛帐子遮了,看不清躺没躺着人。
便再是早春清寒,这般厚重的帘幕遮着也不怕闷死过去。临衍心下生疑,脚底生风,悄声踱到床边,轻手轻脚将厚厚的织锦帘子掀开了一条缝。
照林平生先前的说法,这姓穆的手艺人应当早不知所踪了才对。
这药味又是怎么回事?
药香味若有若无,飘在冷风里不上不下。临衍不敢大意,左手双指合并,一笔一划地往那厚厚的帘子上画了个符。
只听“嗡”地一声,那铁画银钩勾勒出来的淡淡白光倏然淡了下去,厚厚的帘子里头一声轻响,有人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临衍心头大震,缓缓拉开帘子。只见里头躺着的人披头散发,面如土色,印堂发黑,眼角发青,将死未死。
不是说这里没人吗?!
临衍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白瓷罐子,瓷罐拧开有黄桃的香气,里头的膏脂却如胭脂般红艳。他用食指蘸了一点,往此人的眉心,太阳穴与人中处各点了一点。
胭脂香混合着药香将房中熏蒸出了一言难尽的气味,临衍憋着气,既然不敢轻举妄动,又不敢放松警惕。
床上躺着的人形鬼影动了动嘴,又动了动脖子。
还活着。
临衍巡视了一圈也找不见一个完好的盛水的容器。他木然地捏了一把那人的脸颊,又掏了一枚白色的丹药给他喂了进去。
这是一个局。有人专程将此人放在这里诱他来探,他一来就撞了个大活人,这运道若不是太好那便是糟到了极点。
倘若他所猜不错,这位便是那上天入地找不见了的姓穆的手艺人,这座宅子的主人,孟家二姑娘生前最后所见之人。
他同孟家二姑娘的死有何干系?他又同竹林里的一场猎杀有何干系?
临衍正沉思间,却见活尸一般的穆姓手艺人动了动。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忽然伸出了手,牢牢扣住了临衍的手腕。他极细的手腕骨凉而且白,临衍当即大退。
披头散发的老者抬起昏沉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二人相视瞪了片刻,那人一言不合,扯着临衍的手臂便一口咬了下去!
他的白牙距临衍的手臂只有咫尺之遥,临衍一把扣住了他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他默然朝着那僵尸一样的穆姓手艺人吹了一口气。此“人”受此一口仙气,刹时面目狰狞,痛苦非常,抓着临衍的手腕骨便开始抖。
一阵狂风然将木窗吹得吱吱作响,木窗洞开,外头的雨已经停了。
手艺人将他的手腕捏出了一片青,临衍拿不准此人是死是活,更不敢轻易出剑让人缺胳膊断腿。两厢纠结之时,临衍顺手操起墙角一个半锈的铁盆,“当”地一声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痉挛不止的手艺人颓然倒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此举甚是罪该万死。临衍小心翼翼用脚尖点了点那人的肋骨,手艺人闷哼了一声。临衍不敢大意,轻声唤了两句“老人家”。
披头散发的中年人木然地低垂着眼睛,嘀咕了几句脏话,临衍略放下心,扶着他的肩让他半靠在木床上。
“是谁将你带到这里来的?”
见那人不答,临衍又问道:“老人家可还能记起什么事?譬如孟家之事?”
未等他问完,穆姓的手艺人直勾勾盯着临衍和他身后的窗,凄恻恻地笑了笑。
临衍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心下起伏不定。手艺人的眼睛清亮如雪,有如一把淬毒的刀。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眼神。
手艺人的喉咙深处传来咕咕的响声。
临衍惊坐起身,却见此人也纵身跳了起来!
他以非常人所能极的速度朝临衍飞扑了过来,晗光出鞘,剑茫如流淌了一地的春水。临衍飞速袭向他的右腿与左肩,眼看此人不闪不避,似是不知疼痛,他又接了一式“寒江雪”。
簌簌的剑光将木桌上的牛皮与粗茶碗掀了一地,手艺人不惧不怕,活脱脱如一条失智的疯狗。
此间空间太小,长兵占不到多少优势。二人围着木桌对峙了片刻,临衍不死心地朝他喊了他两句。
手艺人闻所未闻,龇牙咧嘴,显然已经不认来人。临衍扬起茶杯便朝他脸上扔了过去,他左手捏诀,一枚小巧的铜镜腾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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