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云沉默了一会儿,眨了眨眸子,咬唇道“父亲您……您还没给云儿路费呢。”说完吐了一口气,斜眼瞥了不远处的卫玠一眼。

乐广的脸上落下一层寒霜,无语地站起身,将袖中早就准备好的银钱放在桌上。

乐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猫着腰拿走了桌上的钱,缩手缩脚地转过身,拔腿一溜烟跑了出去。

卫玠见乐云走了出去,默默走到书案旁,念道“因河东卫叔宝不久于人世,无缘同乐令之女结两姓之欢,白头偕老,故与乐令协议,将昔日轻许之诺作废,乐令允之。今留此函为凭,若泯背誓言,愿遭天谴,身首异处,肝肠寸断。”

乐广一边续写,一边摇头叹息道“你这孩子,好没良心,竟诅咒我呢。”

卫玠没有说话,待乐广写完了,在那页纸的后面按下手印时,他也跟着按了一个手印。

一样的字据乐广誊抄了两份,后面一份卫玠收着,贴身藏着。

到了晚间,仆妇和婢女们将晚膳摆放好了,连每日躲在闺阁里绣花的乐小娘子乐妙蕊也格外打扮了一番,绞着一个装了果脯的小荷包在一旁坐着,左顾右盼,温婉可人。

乐广站在侧厅门口等了半晌,才望见去催卫玠的仆妇匆匆忙忙的领着一群人跑回来,抖着肩膀跪在地上

“使君,玠二郎君……不,不见了,奴婢们在屋里屋外找了,都说没看见。”

乐广瞪大了双眼,眉头紧蹙,喝道“一个大活人,还能上了天去,还不快出门去找。”

乐妙蕊连忙站起身,莲步走过去,执手躬身道“父亲切勿动怒,叔宝小郎君还小,一时贪玩也是有的。”

乐广叹了口气,问道“玠儿今天吃了几顿饭”

乐妙蕊道“早上我叫他吃早膳,他说不饿,中午出了一趟门,后来就没看见人了。”

乐广咬紧牙关,转头盯向乐妙蕊“你说什么,玠儿一整天都没吃饭”

乐妙蕊被乐广的声音吓了一跳,握紧香袋儿,垂下眼,低声道“早上阿云还特意和我说,说叔宝小郎君是贵族家的孩子,吃不惯咱们家里的,定然是自己去外面买好吃的……”

乐广拂袖走到廊下,叫人点了灯笼,径自出了门。

然而即便是他亲自在他熟悉的大街小巷找了个遍,也还是没找到卫君。

卫玠就这样不见了,又或许说,他失踪了。

卫玠趁着夜色在街上转悠,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听说了龙氏一案,心道买寒食散的事,乐广必然已经知道。

但乐广没有责问他,这是为什么,卫君想不通。

走到一处破旧的赌坊门外,卫玠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善心舍的老板容十五,他穿着一身夜行衣,背着月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卫玠,笑眯眯说道“你岳父知道你买了那么多好东西,回去后也没说你”

卫君转身走向另一边。

容十五张开双臂,拦住了卫玠的去路,他倨傲地打量着卫玠,一步步走近他,一改之前作为药店老板的斯文模样,唇角一勾,眼眸深沉“玠二郎君,你可认得我是谁”

卫君定定地望着他。

见他确乎是不认识自己,容十五咧嘴笑了,笑得讽刺十足“呵呵,你不认识我也很正常,你那时才五岁,大门少出二门不迈的,要是知道我是谁,我怎能好端端活到现在。”

卫玠越发不解地看了容十五一眼。

容十五冷哼了一声,眼睛直直地望着卫玠清俊不可亵渎的容貌,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神情一变,又故作镇定地拍了拍卫玠的肩膀“嘿,那也是上一辈的事了,我也懒得和你计较,只是你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混到现在有多不容易,亦不知道令尊与我家的渊源,还是有点难受呢。”说着叹了口气,低下了头侧过了脸。

卫玠往前走了几步,到底是因为疑惑,又转过头,问道“你认识家君”

“认识,当然认识!”容十五背靠着赌坊的木质墙壁,望着皓月长空,眼中充满了对过去生活的无限向往,幽幽地道,“那时候我和爹娘热热闹闹地生活在一起,家里还有教书先生教我读书。令尊经常登门造访,还说我是个可造之材,将来若是出仕为官,定会有一番作为。”

说着容十五嗤笑一声,看着卫玠道“我只想笑令尊看走了眼,我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是令尊害的,你们一家人不怕死与宫里那个贾丑鳖翻脸,凭什么我全家人也要跟着陪葬。”

卫玠面无表情地道“我家遭难时,连带的家族中并无姓容的。”

容十五盯着卫君冷笑一声“你不信,不信可以与我一道去我现在住的地方看看,我还留着令尊生前写给家君的书信呢。你们是士家大族,陛下一句话说翻案就翻案,而我家呢,因是寒门之家,失了靠山,便无人过问我一家人的死活。”

卫玠……

不,或许应该称他为卫君,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那具皮囊而罢了。

卫君涉世未深,荣十五说有他父亲的书信他便信了,他五岁时因家中遭难,父亲与朝中官员来往的书信全都被烧毁了。

现在容十五却告诉他还存有父亲的书信,他有些不知所措,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很想看到父亲的信。

虽然父亲对他从来都很严肃,祖父和亲戚们夸赞他时,父亲也是高高在上地冷着一张脸,从不对他有过任何笑意,和母亲一样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可那也是他的父亲,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想了解有关于这个亲人的任何事,就好像这样就能离得更近一些。

卫君这一生,最为后悔之事,便是那一夜发生的一切。

他轻信了容十五的话,结果被容十五骗到了药店柴房中。

即使是亲眼看着容十五将柴房的门关上,卫君也没有任何的怀疑。

他甚至还很天真地问荣十五“书信在哪”

没有任何人教过他不可轻易与陌生人来往,他成了容十五魔爪中的软弱可欺的羔羊。

容十五也没想到卫君这么好骗,既然骗到了手,当然兴起了玩的趣味来,他走到一旁用来堆放豆萁的木板上,对卫君道“你过来,我告诉你在哪。”

卫君移步走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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