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穆清循声望去,见一条三丈来长的画舫朝岸边靠了过来,船头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貌少妇,一身浅紫襦裙,外罩月白半臂衫,巧笑盈盈,衣袂翩然,恍若画卷中的仙女。

只见那美妇掠了掠头发,微笑道:“菁丫头,你又跑去哪儿玩了?前日你爹爹寻你不着,把小青小兰姊妹好一顿斥骂,若不是你留下纸条说出去玩两天就回,你爹爹说不定就要发动整个南武林来找你了。”

苏菁连连顿足,噘嘴道:“他又发脾气,我不理他了!”

那美妇温言道:“菁儿莫恼,你爹爹也是疼你。”

说话间,苏菁瞥见娄伯和岳穆清过来,忙对娄伯道:“娄伯,你忙去吧!我们坐卿姨的船。”

娄伯应了一声,向苏菁和那美妇都深施一礼,才掉头离开。美妇见岳穆清英气勃勃,似笑非笑地问苏菁道:“哟,这位是?”

苏菁道:“这是我在路上结识的一位朋友,李明霄李少侠,他帮我打架,剑法好生厉害。”其实是她帮岳穆清打架在先,这时却把功劳都安在岳穆清身上。

岳穆清忙摆手:“我哪懂什么剑法,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还多亏苏二姑娘帮我解围呢。”

美妇见他照拂苏菁而不居功,面有赞许之色,颔首道:“原来是李少侠,妾身这厢有礼了。”

苏菁对岳穆清道:“这是我卿姨,江湖上人称茶仙武卿若的便是。”

岳穆清叉手道:“晚辈李明霄见过武前辈。”

武卿若噗嗤一笑:“不必客气,一声‘前辈’倒将我喊得老了。既然你是菁丫头的朋友,叫我一声‘卿姨’也就是了。”

岳穆清应道:“是。”跟着苏菁上了画舫。

武卿若吩咐下人摇橹开船,转身道:“李少侠,方才菁儿说你剑法很好,不知所拜何门何派,师从哪位高人?”

岳穆清垂首道:“在下无门无派,我师父也只是个山野闲汉,说出来卿姨也不认得。”

武卿若奇道:“哦,莫非尊师是栖身乡野的高人隐者?”岳穆清唯唯诺诺,胡乱应了。

武卿若微笑道:“武林中人虽然多以扬名天下为念,但不屑虚名、寄情山水的也大有人在,想来尊师便是如此。不过李少侠倘能在拙夫面前试演几招剑法,他多半能看得出名堂。”

苏菁笑道:“是啦,这回李少侠上庄子来,就是想把一样东西交给焦叔叔。本来嘛,焦叔叔不太喜欢见外人,不过有我和卿姨陪着,那就好说了。”

岳穆清挠头道:“那位剑痴焦大侠和卿姨是……”

武卿若淡淡笑地道:“不错,拙夫的大名就叫焦扬,剑痴尔尔,是江湖上的朋友抬爱,给他起的一个诨号。”

岳穆清大喜:“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武卿若忽然“啊哟”一声,道:“与你们说着,倒忘了还在候汤。再多待一会儿,汤就沸得老了。”转身挑开船舱的帘幕,走了进去。

岳穆清奇道:“卿姨这是?”

苏菁莞尔道:“卿姨是茶圣陆鸿渐的关门女弟子,江湖人称‘茶仙’,岂是浪得虚名?”一挑帘子便问:“卿姨今天煮的什么茶?”

武卿若背对着二人道:“也没什么好的。昨日青城派来贺庄主大寿,带了些绵竹茶。师父在《茶经》里说‘剑南以彭州上,绵州、蜀州次,邛州次,雅州、泸州下,眉州、汉州又下’。若泛泛而论,绵竹茶叶只算二流,但他们带来的茶是春来第一采,兼得冬之凛冽与春之温润,又用上好的凤炭烘制,茶饼状若胡靴蹙缩,茶香与木香混合,亦可谓茶中之上品了。”

她口中说话,手上却是不停,从竹制具列中取出一套白色茶具,在小桌上依次摆开,又伸出纤纤二指,将坐在风炉上的银釜盖钮拎起,夹在指中。

岳穆清探头去看,见釜内水微沸如鱼目,料那盖子应是甚烫,但这武卿若却浑若无事。正惊诧间,便见她另一手从几个瓷盒中舀取精盐、香料等投入釜中,手速如电,不须称量,一息而就。

俄顷,水沸已如涌泉连珠,武卿若迅疾用一长柄木勺舀出一勺水,置于熟盂之中,又换竹筴在釜内沸水中旋转,另一手已持银匙,从预备好的茶叶末中取了三匙,依次投入旋涡之中。一股清香之气立时生出,弥漫在船舱内。

岳穆清深吸口气,陶醉不已。稍候片刻,水面已腾波鼓浪,武卿若便将熟盂中的水倒回釜中,顺手息了风炉。水面沸腾渐止,只余微波,而茶沫浮于水面,若聚若散,宛若青萍生于玉潭,鳞云浮于晴天,美不胜收。

武卿若从白色茶具中取过一只茶壶,将银釜上层的水舀入其中,一边解说道:“煮茶之时,重浊凝其下,而精英浮其上,故要取上层茶水,才得其真味。喝到下层,就不好喝了。”

舀罢茶水,武卿若将木勺丢入具列,又将一直夹在指中的银釜盖子丢出。那盖子在空中旋转飞去,落下时却正好扣在银釜口上,竟然分毫不差。

岳穆清还不及惊叹,武卿若已将茶壶高高举起,在空中倾了三倾,但见三条碧水自三个方向落下,正好落在三人茶碗之中;奇的是水流自高处落,常会溅起水花泡沫,她所洒出的茶水,却贴碗壁而入,在白雪也似的茶碗中粼粼而旋。

岳穆清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女子手快量准,或许只是熟能生巧,但投盖洒水时腕力控制之精确,岂是十年八年的功力能够练出来的?

苏菁瞧他神情,咯咯笑道:“哈哈,每个头回看卿姨煮茶的人,都是这副模样!”

武卿若淡淡一笑:“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李少侠,适才这几手倒也非为炫技,只是茶水滚烫,高冲可散些热气。”

苏菁举茶碗赏玩,抿嘴笑道:“卿姨,你那套贡品青瓷呢,这回怎么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客人了?”

武卿若瞟了她一眼,佯怒道:“菁丫头胡说些什么,你卿姨是这样的人么?”说罢拾起茶壶壶盖,以食指微微一弹,但听瓷音清脆,当下道:“这套邢州白瓷,亦是贡品,俗语曰‘南青北白’,两者各有千秋。我师父虽然推崇越州青瓷备至,但也不可一概而论。”

岳穆清一边听她解说,一边要拿起茶碗饮茶,武卿若却按住他的手道:“李少侠,你且莫急,再等等。”

苏菁奇道:“卿姨,你不是一直说,饮茶须趁热么?怎么这回又要等等了?”

武卿若见两人兴致勃勃,便道:“寻常而言,茶具须得越州青瓷最好;茶碗受茶前须得热水淋烫,所谓烫杯;洒茶时须快斟低洒;须得趁热饮用。如是而为,方能不失其味。”

“但如今所饮乃是大山中的第一采春茶,贵在其滋味浓厚之余,暗藏风霜之气,倘还是一般饮法,便失其趣。此茶刚强冷冽,倘以越青盛则过于温婉,故以邢白衬其寒气;倘汤水极热则尽杀其味,故以二沸之水煎煮,待茶温时饮下最好。”

说着,她将手中碗盏微微摇动,使热气渐散,俄顷,微抿一口,微笑道:“好了,这茶在绵竹茶中也算上上之品,略可一饮。”

岳穆清也学她抿了一口,觉茶水入口时颇有些苦涩辛辣之味,片刻之后,苦味尽散,便觉齿颊留香,口中清冽,精神立时一振,道:“果然好茶!”

苏菁喝了一口,却皱眉道:“好苦好苦。”

武卿若笑道:“茶苦者往往极香,菁丫头,世上事常常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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