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船身渐滞,原来已是近了湖心岛。武卿若道:“上岸罢。”款款而出。
岳穆清随武、苏二人上得船头,见岸边置有一几,几旁一个粗衣汉子负手而立,其人高而枯瘦,双目如电,直视前方。岳穆清见他虽其貌不扬,衣着普通,但神情与仆役下人大有不同,料他不是寻常人物。
正想询问苏菁,却见武、苏二人跃上岸去,站在那汉子身旁,双双笑而不语,那汉子却仍是直视前方,仿佛是泥塑木雕,毫无反应。
良久,那汉子的眼睛忽尔一动,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妹子,菁丫头。”
苏菁笑道:“二师父,这回又是在想什么?”
那汉子叹气道:“才思忽的断了,出一会神。”
武卿若微笑道:“二哥一出神,当真是什么也瞧不见了。”绕过去看那几上,道:“这幅季春湖景图起笔颇为温和,到中间为何突有肃杀之气?与这时节不甚吻合了。”
岳穆清闻言走到近旁,见几上放着文房四宝,中间一张宣纸上油墨淋漓,笔锋勾挑之间,远山近水渔舟人家尽数入画,当真是栩栩如生。
那汉子忽拍首道:“是了,我说为何越下笔越见逼仄,原是心绪不平,错了,错了。”说着将那宣纸一把扯烂,丢进水中。
岳穆清“啊哟”一声,道:“这么好的画,丢了可惜了。”
那枯瘦汉子这才发现他,斜睨一眼,哼道:“你是谁,懂得什么好与不好?”
苏菁忙道:“二师父,这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朋友,李明霄李少侠。”
那汉子又瞟了岳穆清一眼,脸上毫无表情,只点了点头,就算是见礼了。
苏菁对岳穆清道:“这是我二师父,江湖人称画狂柳十七。”又悄声道:“他脾气有些倨傲,对外人都这样,你可别见怪。”
岳穆清忙拱手道:“原来是柳前辈,久仰。”
那汉子打量了他一眼,冷道:“我瞧你多半也没有听说过什么柳十七,何来久仰一说?口是心非。”
岳穆清脸上一红,但转念一想,不知为不知,也没什么好惭愧的,便坦然道:“是,前辈神目如电,小子孤陋寡闻。”
柳十七听了这话,反而一喜:“知错便认,小子心地倒很坦荡。菁丫头平时大大咧咧,交朋友倒还仔细。”
苏菁嗔道:“我怎么大大咧咧了?”她见柳十七对岳穆清态度不错,心里也很欢喜,便又道:“路上有人冒充本姑娘的名头,李少侠代我把那些人教训了一顿,端的好身手。”
柳十七挑眉道:“果真?”
岳穆清道:“这么说可折杀我了,其实是苏二姑娘路见不平,帮在下出头在先。在下胡乱打了几下,可不敢胡吹大气。”
柳十七见他身形沉稳,料他确实是有功夫在身,笑道:“小兄弟,你忒也客气了。”忽将几上一支笔掣在手中,道:“来过几招!”
岳穆清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在下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没的污了前辈的眼睛。”
柳十七脸一沉:“你这是瞧不起我。”
苏菁笑道:“李大哥,你就陪二师父玩几招,他老人家难得有兴致指点晚辈几招,良机莫失。”
武卿若也道:“李少侠,我这二哥脾气古怪,寻常人他还不屑与之切磋,你可别辜负他一片好意。”
柳十七右手执笔,竖眉瞪着岳穆清,倘若他再说个“不”字,只怕当场便要翻脸了。
岳穆清却想,当时对阵那几名黑衣人,用了一招“三日同辉”,幸亏天部的剑法比较高明,或许连苏菁的大师父都没有给她使过,所以苏菁没认出来。但在柳十七和武卿若这样的江湖老手面前,若是使起剑来,只怕不出一时半刻就要露馅,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
但眼下柳十七诚心相邀,自己倘若不应,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忽的心中一动,笑道:“既然如此,小子得罪了。”说罢将背着的泰阿剑弃之地下,双掌一立,攻了出去。
原来他这一转念间,忽然想到,柳十七邀自己出手,却并不一定要使剑。昔日师伯陈长空来青云堂授课时,偶然教过他们一套自创的掌法,叫“破云掌法”,用于健体、嬉戏皆可。陈长空酷爱武学,却不喜欢出山和江湖中人打交道,因此这套掌法也未流入江湖。和柳十七这样的名家切磋,弃剑用掌,当然绝无胜算,但至少在场面上交代得过去了。
他计较一定,便使出了破云掌法第一式“云雾漫天”,双掌左右划动,向柳十七扑去。柳十七不动声色,右手画笔疾探,几乎要碰上岳穆清的鼻尖。岳穆清连忙收掌,向后退了一步。
破云掌法长于变幻,讲究虚虚实实,半虚半实,像“云雾漫天”一招,九虚一实,本身并不创敌,只是阻吓对方,进而过渡到其他实招。然而柳十七眼力毒辣,毫不理会这一招的虚张声势,运笔趁虚而入,立时反守为攻。他却不追击,收笔道:“此是虚招,再来。”
岳穆清点头道:“好。”踏上一步,右手轻飘飘地一掌挥了过去。柳十七左手招架,右手握笔不动。岳穆清忽的左手急提,柳十七右手画笔同时击出,指向岳穆清的左掌。便在那时,岳穆清原本应当被格挡的右手却从柳十七的左臂上绕将过去,直拍柳十七胸前。
柳十七“嘿”的一声,身子滴溜溜一旋,避了开去,道:“这是计中计,有点意思。”
岳穆清“嗯”了一声,道:“这是两招连用。”先前右手挥出的一掌是破云掌法第三式“云淡风轻”,这一招单用时是为实招,与后面的第四式“无心出岫”连用时则为虚招。出掌者示右掌以实,动左掌伪作右掌以虚,最后右掌绕过阻隔,又化为实。然而柳十七机变甚速,还是叫他避了过去。
岳穆清双掌齐出,直抢中宫,正是第七式“双云蔽日”,柳十七一支笔划抹勾挑,反点他手腕上诸穴,岳穆清技怯收招,柳十七反握笔尖,以笔尾直点岳穆清胸前膻中穴。岳穆清见状以第九式“云山雾罩”左掌虚晃,右掌下划,去阻那画笔,不料柳十七指尖一挑,那支笔在空中凌虚一转,绕过岳穆清右掌,笔尖正点中他胸前膻中穴。
画笔笔尖细软,点中也是无碍,但若换成镔铁判官笔之类的兵器,一旦被点中膻中穴这般的人身大穴,立时便重伤脱力。岳穆清收招恭敬道:“前辈笔法精湛,晚辈输了。”
柳十七点了点头道:“你临战经验尚自不足,不过这套掌法虚虚实实,虽还不能与百蝶穿花手相提并论,但也略得其趣。不知这掌法叫甚名堂,是何人所授?
岳穆清道:“这套掌法是家师自创,闲来无事时传了给我,平日里多作为嬉戏玩耍之用,也没有什么名字。”他为人谨慎,底细透露得越少越好,因此连掌法名称也隐去了。
柳十七肃然起敬道:“尊师自创的掌法颇有些妙思,想必是位高手。还未请教尊师名讳?”
岳穆清道:“家师是乡野闲汉,名不流于坊间,说了前辈也不认得。”
柳十七却执拗道:“柳某一遇有真才实学之人便有心结识,并不在乎有名无名。”
岳穆清觉察到这画狂性格甚是固执,轻易搪塞不过去,只好无奈道:“是,家师姓陈,讳上飞下潮。家师云游不定,此刻也不知到了何处。”他情急之下,编了“陈飞潮”这个名字,自然是从陈长空、易飞廉、谷听潮三人中各取一字而来。
柳十七将这名字喃喃念了两遍,道:“确实未闻其名,将来若有幸得见,须得与尊师好好切磋一番。”
岳穆清心中暗道:这个愿望,只怕永无实现之日了。面上却只微笑道:“柳前辈,晚辈要去拜访剑痴焦大侠,这就别过了。多有叨扰,万勿见怪。”
柳十七笑道:“好,焦老弟正在观剑室内,让卿妹子和菁丫头带你去。”
四人正要作别,柳十七忽又道:“小兄弟,你且等等。柳某一介武夫,仗着在丹青一技上略有小成,寄居此处,也混了个‘雅客’之名。今日也做件附庸风雅事,涂鸦一副肖像赠你。”
岳穆清忙道:“可不敢烦劳前辈,晚辈事务紧急,也不敢多耽了。”
柳十七已展开一张画纸,拿笔沾了沾墨汁,摇头晃脑道:“不烦劳不烦劳,立等可取。”
苏菁“扑哧”笑道:“李大哥,你不必心急,你可知二师父的名字为什么叫‘十七’?”
岳穆清道:“想必是柳前辈家中人丁兴旺,前辈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十七了。”
柳十七持笔摇头道:“不对不对,柳某乃是家中长子。”
岳穆清想了想道:“是了,多半是前辈出生于某月十七,因而有此名。”
柳十七哈哈大笑,道:“也不是,十七之谓,乃是柳某自号,非是父母所起。”
岳穆清摇头道:“那我便不知道了。”柳十七这时却不说话了,在宣纸上落笔涂抹。
苏菁道:“你来看二师父作画。”
岳穆清站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看着,见柳十七运笔如飞,先一笔将整个轮廓勾出,随即细细画来,连眼角眉梢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连笔颇多,似极惜墨。
少顷,柳十七将画笔一扔,道:“好了。”
众人围将上去一看,苏菁和武卿若均喝彩道:“像极,像极!”
岳穆清喃喃道:“这便是我么?”
柳十七嘴角带笑,道:“不错,便是小兄弟你。若是认不得,可去湖边照照。”
岳穆清笑着摆手道:“卿姨和苏二姑娘都说像,那自然是极像的了。多谢柳前辈。”
柳十七取了枝狼毫在画卷下角落款,将画卷吹了吹,卷好递给岳穆清道:“随兴之作,小兄弟随便看看,也不必裱了。”
“多谢柳前辈。”
“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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